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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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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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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

很多次,一个人来到江边,静静地站一会,听江水的流动声。或者坐一会,想一些头绪繁乱的事。或沿着水泥铺过的小路,慢慢走,慢慢想,梳理内心的困惑。这让我感到不是走在江边,而是走在一条宗教的路上,翻阅宗教的书页。走着走着,心生温暖,温暖好似来自僧人手掌上的酥油灯,灯光从身边经过,散发时光,散发暖意。

这是一条直直的很短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幢高楼,高楼后面是滚滚而来的白龙江,江边围河堤一样的公路,与白龙江一样的逶迤舒缓,很像一条江,只是一条在动中,一条在静中。车辆在静的河流上替它跑动,发出与江水完全不同的声音。

站在公路下方的低凹处,一片茂密的空地前面,听得见江水流动的声音,和另一条河流上飞跑的车辆发出的轰轰声。四周被有形的物体包围起来,与尘世与时光远远隔开,显得很幽静。一侧是闲适的家园,一边是学校。学校被砖墙包围,听不见孩子们的诵读声。看着眼前一块不大的地方,这块地很像井田时期的挂画,横横竖竖平铺开去,其间分布两个水塘,六块菜地,一块棉花地。

就着阳光,拨通母亲电话,电话接通的声音也像河流,很长时间,母亲接起电话,说她躺在炕沿,说她腿疼病犯了,不能走路,不能种菜了。我顿时感到有一种疼在周身弥漫,母亲不能走路了,巨大的空洞袭来。我站着,泪水流下来,在心里聚成河,聚成一个疼痛的核。

我怔在那儿,忘掉挂手机,我不知道我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谁?菜地里的妇女忙着干活,身边行走的酥油灯依旧散发暖意。而那些手掌酥油灯的僧人,放飞酥油灯,一个个从小路跳到下面的菜地,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唱起了歌。

长满紫苜蓿的山坡上

有一个长着猫耳朵的男孩

一天,他听见地底传来

一个男人解甲归田的故事

他听见地底的说话声后

天空飘来一件紫色绸衣

落在他黑发的头上

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僧人们晃着头唱着歌,一旁的水塘边蹲三个钓鱼的男人,一个钓上来一条鲜红的鱼,鱼的身体在鱼钩上摆动,被钓鱼人从鱼竿上取下来,放进尼龙袋里,尼龙袋摆动了一会,也不动了。

钓鱼人身后走来几个妇女,她们手提菜笼,说说笑笑,走进菜地砍莴笋、牛心菜;摘辣椒、西红柿、茄子。一棵茄子树上长着几个小茄子,间隙开几朵紫色的茄子花,渡着秋天的忧郁。这里面暗藏了多少玄机谁也不知晓。茄子花一旦开放就是一朵完整的花朵,花朵之后会是预期的果实。这个预期而来的果实是喜忧参半的,长在树上会老去,被人摘下会吃掉,都一样,惆怅的情绪凡生命都难免。此时,身后走来一位老者,腿有点瘸,扛着一把锄头,向一块菜地走去,他手抓草茎慢慢下坡,走进菜地,放下锄头,站在地边望脚下的地,慢慢蹲下来,用锄头挖菜苗旁边拥挤的野草,一拢一拢地挖。未了,又扶正一株一株的糖菜苗。他蹲在地头,重复同样的活计,有风从他身上吹过。

阳光密不透风的空间,一些风插上翅膀飞走了,一些在土地的表层轻轻跳跃,更有一些在梦里生着是非,做不同寻常的梦想。太阳下,没有什么是阴暗的,草儿努力生长,虫子们也在忙着为自己扩大地盘。青菜与野草之间,虫子与虫子之间,土地与土地之间,战争连绵不休。作为生物,它的使命是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和谐相处,来达到延续与繁衍。

黄黄的温暖的酥油灯下,听见僧人的歌声,从一个遥远的河流缺口,唱到水塘上空。僧人们的黄色僧衣挂在起飞的风口,一件一件迎风飞动。画眉鸟似的嘴巴里还在唱着歌,只是改了唱词。唱着一女孩呑吃罂粟的旧事。

女孩站在菩提树下

用树叶包着罂粟吃

还未吃完

女孩的发上

开满雪白的罂粟花

这里,没有谁能听懂这首歌的疼痛。长在地里的蔬菜,在僧人唱第一句时,几朵白菜深深的低下头,又弯下腰,被摘菜的妇女砍下来,放进背篓。空出来的土地又被她们撒上菠菜籽。

妇女们说笑着摘菜,种菜,声音盖过马路边的河流声。

太阳光弱下来,僧人的歌声高起来,高过水塘,浮上半空。酥油灯仍在不停地走。太阳的温度开始下降,降到土地的表层,又深入到土地的内部;后又上升,一缕一缕,跟随僧人的歌声向高处、更高处飞翔。此时,眼前的杨槐树,叶子翠绿,仅有点点苍凉,藏进绿叶之间。我的脚下,覆盖一层厚树叶,颜色各异,一些带着花纹和图案,瑟瑟作响。树枝间,昆虫飞来飞去,湿土层中,蚯蚓爬行,我的脚印跟它们的印迹重叠,一层又一层。噢,前面过来一只青蛙,背着一只小青蛙,很可怕,又很可爱,是它的孩子呢?还是它娇弱的女友?它们都是谁的孩子?在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辰,一起来到我身边。

花椒树下,水露出地面,在树的根部聚成井,水柔软的嘴唇,以水的骨肉抚养土地的骨肉。它们结构巧妙,相互如此不同,却又相互依存,相伴生长。

蚂蚁、蝴蝶、蜜蜂、七星瓢虫,浩浩荡荡地来了。我听见僧人含糊不清的歌声,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处下落。

路边丢弃的鞋子

是谁疲惫的脚步

一个养蜂人来到鞋子跟前

两只脚伸进两只鞋子

养蜂人走进菜地

菜花黄了

瘸腿老人跪在地头,用锄头铲除糖菜边的野草,也快要铲完了,他正用力一根一根拔出长在地里的草根。可最后的几个野草好像很牢固,老人用锄头深挖了几次,才把它们挖出来。老人站起来,伸伸背,咳嗽一声,又蹲了下去,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烟袋,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烟锅里的烟叶,深吸起来。我身边走动的酥油灯,在老人吸亮烟锅时,全部熄灭。抬头看天,天边涌动橙红色晚霞,一盏浑大的酥油灯,正在向一座座山峰攀援。

瘸腿老人抱着他的锄头,从地头一步步挪到水泥小路,问我:“回吧?”我说:“回。”妇女们背起满背篓的蔬菜,走上水泥小路,问我:“回吧?”我说:“回。”三个钓鱼人收起鱼竿,从水塘边走过来,问我:“回吧?”我说:“回。”

我面向北方,抬起头喊:“妈妈,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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