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半,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之时,白龙江边的坪上老家,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冬天忽然掉头回来,把春天悄悄偷走。春天被偷走的几天里,一场忽然的飞雪,迅速给一面面开满鲜花的坡梁,一道道草木馨香的山峦,落一层白色雪绒。在最寒冷的那一刻,满山遍野的油桐花精灵般,在忽然放晴的天空下绽放,梦幻般呈现一山一梁的粉红。
每年桐子花开满山梁,春天才被冬天解开绳索送回大地。
中庙人称春季的这种自然现象为冻桐子花开。
婆婆生命的最后六年,每一天都像冻桐子花开。2015年正月初七上午,婆婆回归大地的那一刻,冷忽然消失了,坪上的油菜花一片金黄。
婆婆过往的生命片断,在那一片金黄里渐渐远去,而回忆却日渐清晰到近乎真实。
大清早,传来早起的婆婆,在厨房叮叮当当做早饭的声音,这声音在寒气凝结的院落跌宕,在坪上的竹林里回荡,扰乱了我的甜梦。与婆婆做早饭的声音,一拍一合的是公公用棕叶扫帚清扫庭院的唰唰簌簌声,公公扫过我们的门口时,故意的一样放慢速度,站在门口叫两声:“起来哟,大太阳哟。”接着,婆婆也像故意的一样叫她的孙子:“花狗娃,起来吃饭哟。”
其实吃饭时间还早得很,婆婆也才刚刚准备做饭。
有一次,公公天不亮清扫院落的唰唰声,加上映在玻璃窗虚幻庞大的身影,着实让我们惊吓不小,别说开门看个究竟,就连拉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看都不敢。
起床洗漱要花时间,公公站在一边无奈地摇头:“没来头,没来头。”婆婆却为此每年生气。
大年初一的早饭,是婆婆精心熬制的蛋花面茶和火炉边烤得焦脆的包子。这也是中庙人新年的第一顿传统早饭。
新年面茶做法特别,面粉炒至金黄,加五香粉,盐出锅,将肥肉切细丁,炒至油渣捞出,豆腐丁炒黄捞出,水烧沸,将炒好的面粉倒入搅均,放入核桃仁、花生仁、油渣子煮沸,打入蛋花,撒上葱花就可以吃了。
每年春节,早起的婆婆暖热了冰冷的厨房。
这锅繁杂的面茶,在新年的柴火灶上熬啊熬,包子在火炉边烤啊烤,香味满院飘散,想必门前屋后的菜园、山梁都闻到了香味。公公一遍遍叫儿女们:“起床了,大太阳啊。”婆婆一次次叫孙子:“花狗娃,起来吃饭哟。”说心里话,这样的温暖常常令人厌烦。
婆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一碗一碗盛好面茶,围锅灶放一圈,等儿女们端走。儿孙们手端面茶围火炉坐一圈,边吃边谈论除夕夜的梦抑或早晨躺在被窝的甜美。公公端碗面茶站在檐下的晨光里,就着太阳慢慢吃。公公吃饭极慢,他不时给脚下仰望他的小黄、黑子、丑丑,掰块手里的包子皮或菜心,丢给它们张开多时的嘴巴。小狗们抢吃的时间,公公自己吃两口,再停下来喂小狗。饭间,他总忘不了去厨房给小黄铲锅巴,小黄爱吃锅巴,这是从公公的嘴里听到的。他走向厨房,嘴里念叨:“小黄等着,我给你铲锅巴去。”公公还说,狗都不喜欢你妈,她非但不给狗吃的,还打狗,狗害怕。有一次把小黄打晕了,我抱到河对面的诊所,打了针才清醒。儿子听后仰头大笑,问爷爷:“小黄活过来了?”公公抬抬腿说:“这不是?”小黄正在埋头吃属于它的锅巴,嘴巴咬得嘎吱吱响。这是公公吃早饭的情景。婆婆则坐在另间房檐下,独自吃饭,她还在生气哩。这样的情景总让人心生不安。于是,我主动承担起做早饭工作,走进冰冷的厨房,才知晓婆婆生气的缘由,厨房实在太冷了。听公公说那间厨房是曾经的知青住过的房子,屋架高大,窗户通风,夜里偶尔下雪,雪会从窗户外飘进屋。初次到厨房做饭,我冻得发抖,找不到婆婆存放的佐料菜蔬,做了一次就严重感冒。
每次进厨房做饭,不自觉想到青春年少的知青,那些年,他们住在这间四面漏风的房里,早出晚归,劳累思乡,接受再教育。他们走后,这间房子仍旧冷得出奇,丝毫没有因他们的青春年华在这间房里度过有任何改变。婆婆像留守知青,在知青走后的岁月里,一直在这间房里做饭做家务,我多次建议将空着的新房子做厨房,她好像没有听见。知青和婆婆都没有觉得冷,是因为他们都有一部与真正的寒冷作比较的漫长经历。
话说回来,冷总归还是冷,我再次建议换厨房,两位老人头也没抬。
婆婆的心是寒冷的。婆婆49岁失去爱子的伤痛,像一块冰冻在她心里。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吃饭时找不到她,大家正要出去寻找,她满面泪痕回来。我看着她东一步西一步走进屋。对我说:“昨晚梦见他回家了,我留他吃饭,他说他住在月宫里,天一亮就得回去,留不住就走了。”我当时像挨了一棍,头轰一下空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婆婆亲口说出她的伤痛。公公不言不语,坚持了十二年,终是坚持不了,2004年终于病倒,一病就是三年五载,病情严重,却无药可治。2008年5•12”大地震后,公婆倾其一生积蓄修起的新房子与那间冰冷的厨房瞬间倒塌,公婆在废墟上搭建的帐篷里住了三年。院里树多,夏天虫子爬进帐篷,钻进婆婆的衣服发间,几次吓哭,更甚者,帐篷里爬进来蛇,将她吓得不省人事。听公公说,三年里,帐篷里爬进来三条蛇,一条被他打死,婆婆看见过两条。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公公奇迹般地好起来,他越发阳光健康。公公病情好转不到一年,婆婆又病倒了。婆婆的病与公公相反,公公生病期间一言不发,婆婆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动辄动手打公公。每到下午四点到晚上八九点,凌晨四点到早晨八九点,婆婆头脑发昏,大吵大闹,慢慢地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尤其对公公,不是打就是骂,每到凌晨时分将公公从被窝里提起赶出家门。有一次,公公正在扫院,婆婆扑上去抢了扫帚打掉公公的一颗门牙,即使这样,她还不解气。公公绝望地对我们说你妈彻底疯了。
因为婆婆的病情,公公的心病,两位老人决意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坪上,放弃了近两亩土地的宅基地,在碧口镇杨家坝买了四份地,与小儿子共同修起两套设计合理的房子。新房子有卫生间,有厨房,有卧室和客厅,是老人心里希望多年的房子。公公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感慨万千地说:“要是没有地震,我们这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可仍然麻烦,婆婆住进新家,不吃不喝,吵闹着要回坪上去住。无奈,只好带她到坪上去看看,她晕车,死活不坐车,给她喝晕车药,她坚决不喝。公公说她是装的,都不要管了。但婆婆确实有病,经过四川广元第四医院诊断,婆婆患的是焦虑症。
婆婆的病有一半是来自爬进帐篷的蛇的惊吓。
接下来婆婆要坚持服药,可她不愿意服药,每次吃药,公公跟前跟后,像哄孩子,尤其是临睡前的安神药,可以让她睡到早晨七点以后,这样,用公公的话说,就可以减少一次被她凌晨赶出家门的罪孽。每次赶出去以后,公公藏在房子后面等待天色一点点发亮才能回家,可每次都被堵在门口的婆婆赶出去。偶尔有一次,公公躲开婆婆的眼睛溜进门,藏进门后,公公便像战胜了敌人一样开心地笑。
时间久了,两位老人像是在凌晨痛苦地捉迷藏游戏中,寻找迷失的自己。
这样的痛苦不是婆婆一个人在承受,是全家人在承受。
婆婆的病根归根结底还是早于她离世的那个孩子。她知道,尘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于是,她用母爱的疼痛和凌晨或午后发昏的迷乱时光,来换取短暂的忘却。
幸运的是,婆婆服药后,病情略有好转,但她已有四年不去厨房做饭。她从内心排除了作为女人的天性,这像是一次生命的超越,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有四年时间想不起那个孩子,她也许真的已经忘记他了。
夏天的晚上,我们在房顶乘凉,夜色中,婆婆披衣上来,问我们从哪里来?吃饭没有?我们叫妈,她却指着楼梯让我们下去,然后叹息着离开。早晨,我拖地板,她盯住我笑眯眯地说:“我的幺女(她的小女儿)长得趣来。”说着上前摸我的脸,吓得我直后退。公公说:“你妈病了才可爱。”下午四点以前,我做好饭,让她先吃,因为到四点以后,她拒绝吃饭。那天,正好中庙信用社上班的三儿子回家,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搓着双手央求道:“让这个儿子先吃,我不饿。”然后把碗硬塞到儿子手里说:“吃,你饿了?”可儿子说他不饿,不吃,她便求儿子吃饭。我让老三陪婆婆一起吃,老三偏不吃,这下急哭了婆婆。直到老三端起碗吃饭,她才露出笑脸。
怎么说呢?说婆婆没病,显然是我有病,说婆婆有病,她又那么偏心眼。这个问题令我困惑,难道婆婆的心底那块冰还没有融化?时间不长,我因有事没有回家,婆婆便一遍遍问树林;“赵殷呢?”还没等他回答,她便跑出去在路口张望,等不到人又跑回来追问。公公附耳对她说:“有事没回来。”她搓了搓手点头答应。可一会又问:“赵殷呢?”树林重复一遍“有事没回来。”没过两分钟,她又问:“赵殷呢?”如此,问过忘记,忘记又问,一天问几十次。反倒,我回家时,她却从来不问,多数时间对我还有些冷淡。
有一次,打电话给公公,公公说:“你妈的病情日见好转,现在不骂也不打我,就是不做饭。”我心里想,婆婆是否感觉到还是坪上那间冰冷的厨房?
外表强大的婆婆其实像一片柔软的海绵。直到今天,病痛折磨得她骨瘦如柴,她也不愿意说出心底的隐痛。她打公公,骂媳妇,消解那块冻冰。也许,她不放弃那块冰是因为那块冰就是她生命的寄托。
我对公公说:“就让她骂吧,打的时候躲远点。”公公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
总在希望,如那些年,每到饭后,婆婆总要自己洗刷碗筷,我也要抢着洗,几番谦让之后,还是婆婆洗了。说真的,我害怕洗刷那口大铁锅,要说心里愿意洗,那是假的。如果,我在婆婆谦让时坚持要洗,那肯定是我洗了。那些年,我经常不失时机地溜之大吉,将一大家子人的碗筷推给婆婆去洗。
假设,这样的谦让还有,我宁愿继续推给婆婆。
幸好,冻桐子花开,是一场必然的美丽,我就甘愿在年复一年的寒冷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