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懿波
汨罗江畔呜呜声,犹闻屈子在行吟。志浩莫若忧国事,日月争光第一人。
去年仲夏,我应大学同窗周兄盛情相邀,怀揣儿时的憧憬,以朝圣般的虔诚,有幸造访了屈子昔日行吟之地——汨罗。
汨罗江的前世今生
史载,东周庄王七年(公元前690),楚武王熊通灭罗子国,其遗民被迫迁至湘江流域,筑城于汨罗江尾闾南岸,名曰罗城。可见,汨罗一地,正是因水而得名。
汨罗江,水分南北。南名汨水,北称罗江。
主源汨水自江西黄龙岭倾泻而下,穿白石,过龙门,经平江县域静淌悠然而来。从东边新市镇入境,至汩罗市区之北,忽又掉头西折,汇入烟波浩淼的洞庭。罗江,因其源出古巴陵罗内而得名。自汨罗市西北入境,两水于楚三闾大夫屈原怀沙沉江之处——大丘湾合二为一,故名汨罗江。
汨罗江原本只是洞庭水系中一条普通江流,却又为何能够数千年享誉中外,至今盛名不衰?
无它,因为无论地理、人情、民俗等一经蘸上文字的馨香,就有了流芳百世的载体,行吟坐咏间,便可风华绝代。
太史公有言: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正是这位冠绝千古的楚国贬官——屈原,以他的旷世之作将其灰暗的命运和一江清流抹上了一道道亮丽的色彩。
周赧王十九年(前296年)秋,寒风萧飒,落叶飘零。郢都江陵城外的官道上,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切云高冠,锦衣长衫,腰悬一柄陆离长剑。高视阔步,豪气干云,誓与唐尧虞舜齐驱而建立不世功勋。此子,正是贬谪江南的楚诗人屈原,虽然他是二次流放,却依旧意气风发,豪情满怀。
一路车载舟行,经鄂渚,入洞庭,至长沙。在此先王始封之地,遍览山川形势,踏寻胜迹人文。而后,情不自禁,宗国之心、恤民之意遂油然而生。宛若江河浩荡,泉流奔涌。于是挥毫泼墨,奋笔疾书,留下《离骚》、《天问》、《九歌》等20多篇铿锵悦耳、荡气回肠的佳作名篇。
可谓,立楚辞文体之始祖,开浪漫主义之先河。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城,楚襄王惶惶逃陈。屈原惊闻噩耗,痛心疾首。遂辞别故乡秭归,南行长沙。但终因故国难忘,又折回洞庭,临水遥望,泪满襟衫。
然而,秭归秭归,子之不归。他沉吟叹息在汨罗江头,国破城毁,望不见郢州。
莽莽草木,滔滔江流。在一个举世离殇的日子——农历五月初五,诗人乱发长髯,形容憔悴,满目苍然。步履踉跄,蹒跚着一步一步来到汨罗江口——河泊潭。凄风冷雨中,喟然一声长叹: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山河易主,国破家亡,诗人毕生理想和抱负尽付东流。极度苦闷、万念俱灰的一代天骄,吟诵完最后的生命绝唱——《怀沙》之后,纵身一跃,傲骨沉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江鱼吞食了两千多年,却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可叹艾萧太盛椒兰少,愤然一跃冲向万里涛。
正是这震古烁今的一跃,定格了悠悠清江云水,悲壮了熠熠青史荣光,也成就了汨罗江水声名显赫的前世今生。
这是一次生命的坠陨,还是一次灵魂的再生?
至少,一缕流放了十八年的不泯忠魂终于有了一处谧静的皈依之所,不用再孤单地日日游走于凄厉的江风之中。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淡淡江水,此恨绵长。一代诗魂的悲惨际遇着实令世人心痛,令天下胆寒。
然而,这绝不只是诗人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历代落魄文人、贬摘政客经年不语的隐痛。
尽管人类文明的脚步已走过了数千年的旅程。然而仍有多少怀才不遇的仕子,始终都走不出这片阴魂不散的江湖。
如今,提笔重温这页纠心的历史,不仅仅是为了怀念逝者,更重要的是为了鞭策后人。
玉笥山访古
唐人汪遵曾有七言绝句存世:至今祠畔猿啼月,了了犹疑恨楚王。
猿声犹在耳,朗月照今人。其实,不管故国还是他乡,无论旧时还是今日。只要有诗人的足迹,就一定有后人的寻芳。
江陵、武汉、秭归、溆浦和辰阳,几乎每处都有祭祀的庙宇和记事的碑文。特别是在诗人的魂归之地——汨罗江,他的祠宇屡受皇封,香火更加鼎盛。
汉时三闾祠、唐时汨罗庙、五代昭灵侯庙、宋时忠洁侯庙、元时清烈公庙、明时复名汨罗庙。至清乾隆十九年(1754)迁建于玉笥山上,同治八年(1869)定名为屈子祠,沿用至今。
车出汨罗市区,经307省道,过名山渡口,大约十多分钟后便到达玉笥山下。
巍然的玉笥山高高矗立于汨水之北,葳蕤青翠,古木参天。一路拾级而上,微风徐徐,树影斑驳。叶缝中撒落的阳光若碎银满地,散乱铺砌于石级之上,一脚踩上去喳喳作响。
极顶,一座伟岸挺拔的祠宇跃入眼帘。全祠砖木结构,坐北朝南,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静卧于玉笥山顶,将楚人浴火重生的传世图腾,以无比雄伟的姿态昭示于天下。
正面是一座八角形牌楼式山门,中高13米。正上方嵌一块五龙捧圣的汉白玉门额,额面色泽鲜艳脱俗,图中飞龙活灵活现。额下正中“屈子祠”三个红色的大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东西两门上,绿色的雨蓬翘角飞檐,古朴清丽。三门之上,对对脊兽相向而望,栩栩如生,中置小型葫芦状宝瓶,皆取灭火消灭、平安祥瑞之寓意。两侧为厢房,暂作展厅之用。
祠宇占地1334平方米,有三进三厅堂,十四耳房,大小天井七个,花坛四处,厅、堂、廊、池错落有致,浑然一体。
我静静地站在山门前,举目遥望滚滚东去的汨罗江水,伴随江面影影绰绰的往来舟楫,任由思绪肆意漫长飞扬,一同穿越时光的隧道,忠诚地与这里一切过往逐一默默交流。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宋玉、景差来了,麻鞋素衣,长带飘飘,盘级而上。一时招幡林立,纸钱飞扬。一曲《招魂》,字字泣泪,声声纠心。
盼诗人魂归故里,望逝者泉下安宁。
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同病相怜的贾谊来了,撑一叶扁舟渡湘水而来。羊毫舒展,挥就千古名篇——《吊屈原赋》。历数尘世肮脏、朝堂腐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给后人留下了几多难以名状的心酸和感叹。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回乡未果、贫病交加的诗人杜甫,亦于斜阳暮色里,只身摇一叶孤蓬忧虑而来。立于祠南捋须仰望良久,只留下一声万古长嗟,从此未能北归。两缕旷世诗魂,终共一江之水而歇。
罗城有幸埋忠骨,二圣无辜共黄泉。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永州司马柳河东回京面圣时途经此地,回想先贤,踌躇满志。立志有所作为,不负开明时代。然而,长安殿上再次被贬至更加偏远的蛮荒之地——广西柳州。且病逝于此,落得一个客死他乡之遗憾。
可叹山穷与水险,上下极沿洄。终究天不作美,事与愿违,一代英才终作楚臣悲。
历代文人骚客、古圣今贤,很多人都曾涉足于此,顶礼膜拜,凭吊斯人。可谓指不胜屈,灿若星河。
楚人走了 ,汉人来;汉人走了,唐人来。古人走了,今人再来;今人走了,后人依然会来。仿佛,依照时空的序列,一代接着一代,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玉笥山上除屈子祠外,还有屈原碑林、屈子书院、独醒亭、招屈亭、骚坛、濯缨桥、桃花洞、黄狗坡、屈原故宅、饮马塘、寿星台等十多处关于屈原的历史人文景点。
可以说,两千多年以来,汨罗江两岸之风物人情和文化取向皆与诗人关联。诚如晚清重臣李元度撰联所言:万顷重湖悲去国,一江千古属斯人。
一个诗人的节日
中华四大传统节日,均有祭祀色彩。春节祭天、中秋祭月、清明祭祖,唯有端阳竟然是为了祭祀一位离世的诗人。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者、中华诗祖、辞赋之祖——屈原。
如此崇拜先贤的文化现象不只是在中国绝无仅有,即便是在世界文化领域都极为罕见!
然而,从古代端午节的起源来看,此节并非为诗人所设。
春秋以前,端午原是祛病防疫的节日。古人认为,农历五月初五“重午(五)”,是个犯禁忌的日子。此时五毒尽出,所以端午风俗多为驱邪避毒之行为。诸如门上悬挂菖蒲艾叶、用艾叶洗澡驱蚊、喝雄黄酒、吃咸鸭蛋等。
但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屈原却实实在在地逐渐成为中华大地端午祭祀活动的不二主角。
相传,自屈原投江以后,人们怕他的尸体为鱼龙所食,遂每逢五月初五就用竹筒贮米投水祭之。至汉建武年间,人们恐所投之物被蛟龙所窃,于是用练树叶包粽子并以五色丝带缚绑,是为蛟龙之所惮惧。同时,又以划龙船的方式驱赶蛟龙,如此,竞渡之习盛行于吴、越、楚等地,并沿袭至今。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颂屈原》中道:秦王的兵车千轮扬尘,何以一去竟不返?楚臣的龙舟万桨扬波,却年年回到江南。回到岭南,回到海南;更回到,今日,海峡此岸。
每字每句,不仅饱含着对诗人的无限怀念,更流露出对诗人高山仰止般的敬仰和钦佩。这种情感,不止来自于诗行里,更来自于心里,血脉里和灵魂最深处。
可以说,自古至今,但凡撒落于历朝历代中关乎屈原的文字载述,对他的评价都超过了其作为一个诗人本身的范畴。
试想,如果只单凭他的文学造诣和爱国思想而言,先秦至今,能出其右者恐怕也不止一二。
但是,为何唯有此人能独享殊荣呢?
我认为,人们对屈原的敬仰和爱戴,更多应来自于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刚毅、执着和自信。用楚地方言来说,就是霸得蛮,有一股子犟劲。而这一点,也正是湖湘文化精髓之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屈原乃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系三户正统血脉,因此,他与生俱来就有楚人的犟劲和血性。
有人说,早期流寓诸贤促进了湖湘文化的进一步发展,而其中最早的代表人物便是屈原。此言,我深表认同。
想当年,渔父和女媭应该都算得是和他说得上话的人,也是他为数不多至友和亲人。但他对二人的劝说依然直言以拒,坚决不与世俗同流。
况且,他又将这种犟劲用在爱国和恤民等方面。于是,又为湖湘文化种下了胸怀天下的先天性基因。
因此,他的思想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如时隔不久的反秦义士陈胜、吴广、项羽、刘邦等。以致自汉代以后,特别是明清以来,湖湘大地人才辈出,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他们的名字几乎写满了半部中国近代史,所有这一切,都与屈原思想的教化和熏陶是极其密不可分的。
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给予过他如此评价:无论在国内国外,屈原都是一个不朽的形象。我们就是他生命长存的见证人。
屈原,客观地造就了一种超时空、跨地域的伟大文化现象。
悠悠汩罗江水,时刻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铮铮铁骨忠魂,永远滋润着华夏儿女浓郁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