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外婆是改嫁来到周家的,母亲也是随母下堂来到周家,便改姓周。
隐约记得,前外公姓刘,毕业于黄埔军校,至于是哪一期就无从知晓了。当时就任于某部特务连连长,执行一次任务后便杳无音讯。事过经年,为生计,外婆只能带着女儿改嫁周家。周家外公也是一位老革命,湘潭上湘人氏,是一位特别和谒可亲乐于助人的老好人,同事邻里无不夸赞。
我不知道外婆是哪里人,但从记事时起就听得老俩口一口的湘乡话,特别艰涩难懂。比如,各点别菜哈被句雀旮哩——这点白菜全被猪吃掉了。我都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才能听得懂这句的。外婆到周家后多年未曾生育,于是领养周家侄儿作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谁知几年后又枯木逢春,生下我的满姨。
外婆有着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她也是个直性子,这种观点就从不收起来,我就是喜欢伢子,因此对我特别宠爱。外婆个子不高,脸上布满岁月的留痕,一看就知道是历练沧桑的苦难之人。外婆虽然身材瘦小,但走路带风,精气神十足。外婆一头大波浪卷发,自然卷曲。母亲也是一头大波浪卷发。其实我也是一头大波浪卷发,这种遗传学上的小几率隐性遗传就偏偏这么凑巧。但小时我是留的短发,生物性状上则表现为发稍粘连在一起。加上食物短缺而面黄肌瘦,于是乡里人就说我是“走家”了,是一种传说中的迷信病,会死人的。外婆十分害怕,一天清早便带着我去一位远房的舅爷爷那里治病,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神汉。舅爷爷先是给我喝了一小碗神水,然后用棉线系在我的手腕上,再画上一道灵符。说,没事了,一个月后就会好起来。但特别强调手腕上的线不能让孕妇看到,否则,这道灵符就不灵验了。
外婆外公都是渔场的干部职工,住的是公房。十二间平房连在一起,一间湖管会办公室,十一间住家。时值盛夏,吃过晚饭便到后院的竹床上纳凉。天色还早,邻里间竹床挨得很近。隔壁李家的媳妇是个孕妇,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懂,拿起我的手问个不停。正好被从屋里出来泼洗碗水的外婆看到,顿时火冒三丈。一通指桑骂槐,把李家媳妇很扁了一顿。接着拿起一根细竹条子小跑过来要打我,近身后高高举起。我吓得双手抱头站着不动,半响竹条子硬是没落下来。接着,听到一声怒骂,你怎么这么不“化朽”(聪明),要打你了不知道跑啊!我哪是不知道跑,是不敢跑呀。在家里,母亲打人时,越跑打得越凶,都形成惯性了,我哪知道外婆的套路正好相反呢。其实,外婆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心软的人。
外婆一直待我很好,小时候我有什么小要求都会尽量满足我,有好吃的都会想方设法留给我。那年我下岗在家,每月领取一百元的生活费,于是开一家杂货铺养家糊口。外婆身体很好,时年八十多了,竟然步行二十多里来看我母亲。临走,外婆从腰间的裤袋掏出十元钱硬塞给我,说是给我买烟抽。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外婆哪里有余钱呀,她退休金每月才几十块钱,自己生活都十分拮据,宁愿步行几十里路也舍不得花钱搭公车。这钱纯粹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我又怎么可能拿得下手。
外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前夫去世后,为了生计,她拉着年幼的母亲水过洞庭,翻山越岭,行程千里,行乞湘、鄂两省,直至改嫁周家。退休后,老俩口本应安享天伦,外公却因战争期间落下伤病过早先她而去,子女又远在省城谋生,只留下外婆独居。然而又祸不单行,才年过五十的舅舅因病不治而逝,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流干了眼泪。一夜之间,恍如隔世,骤然苍老了许多。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挺过来的。
外婆九十六岁那年,我们夫妻俩正在县城陪读。一日,突然接到恶耗,说是外婆病逝了。我都不肯相信,因为外婆身体一向硬朗,一辈子就没进过医院,怎么会突然病故呢。由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母女想见大多是外婆来看望母亲。这日,外婆又来看母亲,跟母亲同睡一屋。午夜后,外婆突然腹痛呻吟,一会后却又无声响。母亲以为是日常小疾,加之乡下交通不便,待到天亮后再去医院。早上醒来,外婆已然驾鹤西去。
外婆一生勤俭善良,历尽沧桑却坚韧不拔。若然身边有年轻一些的后辈照顾,救治及时,或许亦可以百岁榜上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