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组诗)
桥
这座桥有一个短命的曾用名
一个短命的乳名——
北环路桥。我怀念这素朴名字
而对矗立桥头的烫金新名字嗤之以鼻
两年来我从没私自为它命名
而习惯于和小镇的人们一样
亲切地叫它“二桥”:它的另一个乳名
一座新桥的全部诗意几乎都在
人们亲昵的称谓和每个黄昏
在河边个把小时的盘桓里
人们多么需要一座高耸轻盈的桥
和它的完美穹窿,牵引他们低矮的目光
人们袭用了一个古老的喻体
呼唤它,把它摄入手机相册并反复
分享它晨昏中的剪影
它的以蓝天和台风云为背景的铅灰色形体
差点改变了人们的审美惰性——
在低矮的生活中人们
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座
赞美诗气质的建筑。它引领了他们
在溽热夏天里为数不多的
清凉的精神生活——
人们把短暂离开庸碌生涯的一个小时
几乎全部虚度在这座曾经叫作
北环路桥的光彩或阴影里
桥(续一)
北环路桥的铅灰色穹窿
在迅速暗下来的光线里折射着
幽蓝的光。这幽蓝是新的
有着比白天更锋利的切割感
在小镇边缘,这种切割感成为人们
黄昏时分徜徉其上的神秘缘由
但我并不单纯热衷于此——
通常我会在桥中央停留一会儿
仰头是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巨大钢结构
低头,是几乎没有任何光泽的
掘石港的江水,和由南向北
缓缓而来的、满载或空载的驳船——
它们无一例外是旧的
对于我来说它们是一天中驶来的
最后的旧事物。我不用看得很清晰
就能判断它们的旧
是冲着我脚下的这座新桥而来的
连同悄无声息的旧江水
和无数被裹挟其中的旧事物
沉重、浑浊、缓慢却并不迟疑
我知道脚下新旧交汇的演义
每天、每时、每刻、每一秒钟都在进行
而在每一个我站在桥中央感觉轻微颤动的
幽暗黄昏,我着迷于那
不动声色的默契所带来的混沌启示
桥(续二)
通常我从桥的南侧人行道上桥
多数时候过桥,抵达彼岸桥头再折返
类似于完成某种固有的仪式
有时候走到一半,就在桥中央停留片时
看幽暗光线中突突南来的驳船
我对船体穿过桥体时的恍惚感有所偏嗜
总感觉在这个神秘的瞬间
船和桥同时穿越了各自的边界
须知幽暗时刻什么都可能发生
但有时候,我却选择一直走到东岸引桥的尽头
穿过斑马线,再从桥的北侧返回
只为看看由钢结构穹窿和斜索
构成的巨型竖琴。初上的路灯和
落日的余烬,这些幽暗时刻的光斑
音符一样对应着散步的人们的灵魂
但我并不总是痴迷时光转折处
这些短暂的、被认为是美的事物
有时候我站在西岸桥头
看看昏黑中的彼岸和昏黑中过桥的
人们,就停下脚步在那里愣神
有时候,我踅身进入桥下
停顿在掘石港黑色的流水旁侧和
颤栗的桥身阴影下,愣上更长时间的神
(刊于《草堂》2020年第五期“大雅堂”栏目)
桥(续三)
掘石港的江水或滞缓或湍急
都是古老时间无可争议的经典赋形
它裹挟太多,早已不是构成历史的
单薄的某一页,而是一部无论白天黑夜
都摊开着的、完整的浩繁卷帙
历史固有的浑浊和全部的复杂性
在驳船主、垂钓者和散步的芸芸众生面前一览
无余,又诡谲莫测。这一切
并不因为一座新桥的崛起而稍有改变
相对于腥气水体在河床局囿中的负重移行
这座在钢铁中获得轻盈的桥梁几乎要飞起来
它的每一个部件都有鸟骨的属性
它的每一次震颤
都是空气动力学的有效产物
一个致力于速度的时代在它身上
实现了几近完美的象征——
江水拖曳着自己,而桥体在颤动中练习
极富抒情气质的芭蕾式托举
我在两者之间成为半吊子冥想家
我是那么敏于在洞穿阔大空间的风里领受
吹拂,却难以触及冥想的凉意
(刊于《草堂》2020年第五期“大雅堂”栏目)
桥(续四)
我不是唯一到桥上去吹风的人
也不会模仿古人大喝一声:快哉此风
和大多数小镇居民一样
我已习惯在风中沉默,在沉默中
走上一个或半个来回——
谁都能领受一份风中快意可
谁都不声张。就如谁都领受了一天苦热
谁都不声张一样——
谁都怀揣着一份隐忍
谁都可以把这份隐忍卸下,至少部分卸下
像捐弃一把纸屑,让它随风堕向江水
谁都可以登高,却不必临远
天一擦黑,就得注意着点脚下
谁都可以觉得弦月就挂在
桥的钢结构穹顶,仿佛唾手可得
却不必吟风弄月而全然不顾
罹患恐高症的女人花容失色
——多数时候,我会搀扶着妻子
瞻顾着前后,提防着骑电单车的
年轻或不年轻的人
像所有渐入晚境的人一样
我对这座江风中微微战栗的桥有着
某种克制的、捉襟见肘的爱
桥(续五)
人们多半不会相信这句被篡改的话——
人不能两次登上同一座桥
但是于我而言,它几乎是真理
至少它在大型车辆经过时的颤动
和驳船穿洞而出时的颤动
是不一样的:甚至满载驳船和空载驳船
在穿越桥洞时留下的时空意义
也有显在的差异。于我而言
这座桥不单纯是一个建筑
它处在与万物的关系中具有多元的
价值和美的歧义:一辆卡车
和一艘驳船,掘石港或疾或缓的流水和
飞度的台风云,是这座桥
不同的诠释者和意义附加者——
桥在我脚下,不只是一个功能性名词
风云际会于此,万物完成关联
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那里
这座桥所提供的,何止是一个胡思乱想
所需要的起跳平台。它本身就是
冥想的对象——那么轻盈
像一个思想或思想的雏形
却以物质形态超越了人们的庸常思维
以钢结构穹窿和竖琴之弦
外化着某种精神快感也示范着
想象的要义:想象,就是建构生活
桥(续六)
在桥上你很容易视己为
一个看风景的人,或者风景的一部分
事物之庸常逃不过如此
你很清楚在一个簇新的制高点上
旧的草木、流水和建筑物
都会被赋予新的观感从而获得
新的意义,好像一切都发生了蜕变
好像生活也瞬间重现光泽——
作为风景的一部分
在看风景人眼里你大概还不算
过分陈旧——你暗自思忖
确认自己还远不至于
滑向厌世者的彷徨、无助和寂苦
你不打算扔掉世界也不打算
扔掉自己,虽然世界和你加起来
已足够被扔掉一次
或许正因如此,当掘石港水上吹来的风
赋予你和这座桥以不能拒绝的轻盈时
你就和桥一样,热爱了这轻盈
和轻盈中的颤栗。当暮色四合
你和桥,和掘石港微腥的水汽以及
一声悠长的汽笛,氤氲成暮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