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
病中的你不好看
蓬发垢面,窝在床上不肯
下楼。你说,今晚我一个人睡
你到隔壁去……
病中的你把一生的脆弱
摊给我看。不肯梳洗,不肯吃饭
不肯睡觉
用咳嗽把夜撕成一块块布片
病中的你口无遮拦
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边
却又要我推背,摁压脖颈
要我把疼痛从身体里挤出去
病中的你灰暗憔悴
年轻与美貌仿佛在你身体的荒野里
一夜走失。我终于有机会
成为你的拐杖
病中的你不再好看
撩开你遮覆下来的额发
一双比年轻时候还大的眼睛
落寞着、期期艾艾着让人怜悯的美
○人间散步
偶尔避开市声,避开成群结队的暴走族
和妻子在学校的赭红色跑道上散步
假日,薄暮,微风。人间空空荡荡
因为台风过境,黑色的塑胶颗粒在球场边缘
堆积出波浪形的痕迹
弯道外侧的草地深可没膝,一只瘦脱了形的白猫
追逐着不见影儿的昆虫。此时夕晖
在体育馆的气窗玻璃上静静涂鸦着最后的斑斓
如是,这般,我们确也有厌嫌人烟缭绕
而欲跳脱出去偷得片时清净和逍遥的妄念
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不离尘嚣半步
我们热爱这小镇的人间烟火并乐在其中——
当暮色垂定,路灯亮起
我和妻子总是在新闻联播之前踱出家门
秀州街往东,或者往西,从不作刻意选择
也从不忌讳顺流逆流——我本芸芸
在燥热的夏风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在人间
我们面目模糊,汗流浃背地散着中年的步
○打桩
一年的好开头有无数种
在春天打桩,应该是其中之一吧
为了加重锤打的力道
挖掘机从地基里抓起一斗碎土然后内勾
成一个巨大的拳头,然后锤击
入土丈余后变得愈加阻滞的水泥桩
嘭、嘭、嘭——声音传出很远但是
闷闷的回声却来自地基深处
在某个瞬间,这回声更像来自我的心脏
哦它几乎要被锤出我的喉咙
我羸弱的心跳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贴近和呼应
某种来自土地深处的回声了
我总是在春天心慌意乱
而打桩,更加重了我莫名所以的病症
这一点和父亲是多么不同
他显然更适应这令我心慌的嘭嘭声——
他把对土地的信任交付给十二根混凝土桩
执意要把它们全部打入春天的腹地
○一条河流的苦夏黄昏史
落日和热风在水面留下各自的字迹
落日负责抒情,热风负责叙事
它们共同完成一条河流的苦夏黄昏史
而云霓,负责让这部黄昏史生出锈迹
但是,如果没有由西向东的
空载驳船和由东向西的满载驳船梭子一样
在水面镂刻下航迹与浮沫
这部河流黄昏史难免残缺不堪
如果没有此岸静默静默的水杉
和彼岸林子上空倦鸟的逡巡盘旋
如果没有水藻的迟滞浮行和吸淤船的突突
泵吸,这条河流的黄昏史
就会因缺乏详实的历史细节而难以
成为一部信史。挥汗如雨的散步者和骑行者
都自命为历史的记录和传抄者
他们拍下河流的黄昏碎片:模糊或清晰
都被拼成九宫格图,一摁键
一部缩微版河流黄昏史即告修成
所不同的是一个唯心史观者的黄昏总比一个
唯物史观者显得更加辉煌或黯淡些
○唯有樱花那么轻
樱花开一瓣是轻的
开一树,还是轻的
风吹樱树是轻的
一大片樱树浸在雨水中
也还是轻的
她若照着湖水
她自己也晓得,她的衣袂是轻的
她的骨肉也是
看花人走过,或者徘徊
他的心上压着这轻:
“一样是哀物,唯有樱花那么轻......”
(组诗《打桩》刊于《诗刊》2018年4月“银河”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