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冬。落羽杉的最终章
落羽杉乃秀彥之士。即使在冬天
也保持着古老的轻盈
身着破了袖口的赭石色套头衫
默存于平畴、湖滨和山丘
每至岁末必生一锈的树中吟者
既不钟情挽歌,也不热衷于赞美诗——
天生的静穆气质让它
始终虔于和地平线的垂直关系
比起他者的俯仰皆宜
落羽杉内心自有绳墨和戒律
它是它自己的时针、分针和秒针
一生只恪守两个时间刻度
生,和死——孑遗者
通常比任何种族都了悟
造物的奥秘。当春天来时
它披衣如羽,风吹无声
入秋则更其哑默,除了生锈
无有多余的兴致演绎节外
生枝的生命情节。它谙熟命运
恰如谙熟时间的技俩
它接受这双重的绝对统治
安静地生长:从不阿世的
椎体塔式的美,到宽大无形之庄严
并不存在一步之遥的捷径
庚子年冬。乌桕的最终章
杨万里说“乌桕平生老染工”
江南秋色,就此被他写尽
今人翻箱倒柜也难能找出
一个足可移易而不怵的字眼
来书写他眼前这一抹
从骨缝里渗出来的秋红
“乌桕,不就是城市的一滴红唇么?”
——技穷竟至不惜借宫体的一脉
余韵,以示耻于蹈袭
却恰成愧对古人也愧对乌桕的
全部罪愆。乌桕之在江干
曾经与渔火对愁眠
也曾经在石池波影中凭栏自看
它是自知与江南秋意的
一份因果的。古诗人常有
天授才情而能轻易解得
这因果的自然与人情的赋形
我面对这棵城市楼群中孤独地
染红自己的乌桕
二十四小时内竟难措一词
它已结子无数,在与霓虹的对视中
寻找着一行可以欣然领回的诗
庚子年冬。银杏的最终章
古老银杏的金顶
耸峙于庚子初冬的料峭中
每片叶子都在闪烁
某种赋体经文的光泽
每片叶子如无声的梵呗
赞唱自足的自我——
每片叶子,都是它自己的佛
任何一首俗世的诗
都不足以赋予古老金顶以
相称的荣耀;任何一篇散文
都是拖泥带水捉襟
见肘,终究乏力于书写
它的前世和今生
在视觉的崇高瞻顾中
古老的银杏正铺采摛文
完成它辉煌的最终章
它蘸足取自体内的金粉
挥就佛性自证的感恩篇和
导引人们开悟的启示录——
它没有写下一个文字
只以去魅的吟哦拂拭人们
积尘覆霾的心
庚子年冬。枫树的最终章
园子里的枫树浑身是火苗
却不能用“熊熊”这样的词来作
夸饰性描述。它的确在燃烧
却又节制有度:不是演出
是它生存和生命的实相
庚子年冬,黄昏阴霾,寒潮暗涌
都不是过度解读它的理由
但它让园子亮了起来是一个事实
这世界之一隅因它而受我
一顾,再顾,乃至三顾有余
我站在三米开外看它
又移步至它安静的火焰之下
从不同的距离和视角
确认它的存在之于我的意义
这样的试验屡试不爽
每一次,都得到同一个结论——
我所臣服的事物不出三样
浑身火苗的枫树不过是其中之一的
又一赋形。我记得它春天和
夏天几乎所有的散文诗式的清凉
眼下正阅读它入冬以来
燃烧的最终章,顺便用文字
采集过冬所需的暖,和柔软的辉芒
庚子年冬。悬铃木的最终章
岁末的一夜寒潮令城市
失去了庚子年最后一首浪漫的
街头诗。剩下的几行乃至
几个语词已不足以
支持斑斓的意境和暖意——
视觉的旋律与听觉的油彩
再一次锁进城市的记忆抽屉
人们耸肩缩脖行色匆匆
在凋尽金属质感的音符和笔触的枝桠下
腾不出手来推开庸常生活的
催逼,眼里又多了一重
难以掩饰的小惊慌——
而灯火比平时更早地亮了起来
每一盏忽明忽暗的街灯
每一个橘色或乳色的窗口
都把疏阔横斜的枝桠投影到人们
匆促的脚程上。城市的归心
似箭,每一棵闪过身后的悬铃木
都能辨识和记录。但是
它们为无以抚慰的小惊慌将沉默
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来时
它们将温柔地回到城市继续赋就
浪漫的诗:人们所有的惊慌
将在春天得到温柔的回馈
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