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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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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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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笔记八则

读诗笔记八则

 

西厍

 

读张敏华诗歌《“悲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悲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张敏华

想父亲了。父亲在厨房下面条,
满屋的水蒸气,他忘了
开油烟机。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只能
看到父亲穿着灰色内衣
晃动的背影。

想念父亲了。父亲就在那里——
停电,蜡烛被点亮,
虚掩的卧室门
被推开:还是那张床,那盏灯,那把藤椅,那本相册,
那些说话的声音和神情,
但我再也看不到父亲瘦弱的身影。
宿命,终究是虚无。”

窗外是秋天,银杏叶开始变黄,
但我不会将地上的银杏树叶
叫枯叶。
不可说,不能说啊——
悲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诗人张敏华写过不少亲情诗,尤其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的那些关于父亲的诗更显切肤之痛,隐忍而深刻,颇能引人共鸣。这首《“悲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是其中之一。

诗开篇就直陈“想父亲了”,所有迂回婉曲都显得多余,都被诗人舍弃。在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里,处处有父亲的气息,父亲的灰色身影。“满屋的水蒸气”里氤氲的,是在老境里混沌的父亲的日常—— “父亲在厨房下面条”,是诗人信笔所及的父亲的日常印象,是父亲留给诗人的充满温度和“湿度”的记忆的切片,可能有些模糊,却如水印般洇渍在记忆的册页,难以被时间之水洗除。

诗的第二节说“想念父亲了”,一字之差平添了一份深沉和庄重。父亲离开了,他还在那里,就在那里——卧室虚掩,作为生命存在的父亲早已羽化和散逸,但是他的气息,他的灵魂无处不在。床是父亲,灯也是;藤椅是父亲,相册也是。父亲似有万千法身,附着于每一件日常之物。

厨房和卧室,父亲生前盘桓其间的两个生命场域,构成这首诗看似逼仄实则幽深的审美空间,使得诗人的记录有了“信史”的性质和真正意义上的“事实的诗意”。
生命的殒失是一种必然。在哲学的高度,诗人确认了“虚无”乃是一种宿命,无法逃避。但是这种看似理性的认知并没有替换掉诗人失怙的感情伤痛。只是,诗人把这种伤痛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断地涵咏品咂,转化成了一种审美行为。或许,只有在这种审美转化中,诗人的失怙之痛才会略略减轻一点。
但是,诗人仍然显得敏感和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碰“死亡”这个词,甚至不敢触碰“死亡”的替代词——诸如“枯叶”——不可说,不能说,仿佛不说就可以减轻甚至免除痛楚和悲伤。诗人似乎寄希望于时间来冲淡一切,但他仍然清醒地知道,“悲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唯一不确定的,是悲伤是否有一个尽头,一个终结。或许正如史铁生所说,悲伤也成享受。如此,诗始于“想念”而终于“思”,有了一个审美的升华,因而免于庸常的抒情。

 

 

读塞丽玛·希尔诗歌《我明白我应该爱你》

 

塞丽玛·希尔(Selima Hill, 1945--),英国当代著名女诗人

 

我明白我应该爱你,

但真的无可救药。

尖叫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事情。

对你尖叫这么久了,

哪怕我停下来,那叫声还会继续。

它在我们之间叫,像一条冰封的街道,

里面还镶嵌着僵硬的耗干了的鸟儿。

 

 

七行诗能否写出一个悲剧?在读到这首诗之前没有答案。读到这首诗之后,几乎可以确认或许不需要七行,四行就足够了。没有前三句的解释性表达,无碍整体诗意的自足和凝聚——当然,如果从诗歌语调的意义角度考量,它们又有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诗人显然是在一种相对冷静的情绪之下书写自己的“尖叫”,那么诗歌作为其“尖叫”生活的一种转述方式,自然获得了某种缓和与消解的性质。诗歌不重复和强化“尖叫”的锐度和伤害性,诗歌是记录和治愈的方式。

当我们读到第一行,就知道第二行应该是一个转折句:我明白我应该爱你——但我已经不爱你了。“但是”的但是,我们猜不到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不爱”。我们想不到的是,“尖叫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事情”。原来“不爱”可以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像碎玻璃一样尖利的那种。或许,一次“尖叫”还不足以构成悲剧,N次“尖叫”,才能构成悲剧和悲剧的所有要素——一个反复撕裂的创面和不断向纵深拓展的伤口。“对你尖叫这么久了”,在一场情爱或婚姻中,来自一方的持久“尖叫”,难能说只是一种单向度伤害的反弹,而很可能是二度伤害的双向深入(或曰双向伤害的二度深入)。何况“哪怕我停下来,那叫声还会继续”——伤害的非理性本质和持久影响力由此可见。

很显然,诗人对于两性关系中情感伤害的转述是极其准确和深刻的。她不是在转述某种间接经验,而是在转述一种直接经验,一种持续性的难以断然自拔的精神痛苦。但是诗人又不是在宣泄,而是在剖析。她在解剖自己的爱情或婚姻的“尸体”,用冷静的语言的解剖刀。她在向“死亡”意象索求更深邃而具体的象征之物,“它在我们之间叫”,这一类似主体客体化的诗意掘进,让诗人获得了关于情感/精神悲剧的两个深度意象——“一条冰封的街道”,“里面镶嵌着僵硬的耗干了的鸟儿”——在这首诗的深层结构中,两个意象之间又有着类似心理分析的纵深。“尖叫”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条冰封的街道”,意象代替意义,听觉的撕裂感转化为视觉的冷冻感。撕裂——凝固的心理体验足够让人产生绝望和幻灭的感觉,但是诗人的审美情感却表现出绝对理性的质地,她在这条“冰封的街道”里面指认了一只“僵硬的耗干了的鸟儿”。在诗意的核心地带,这只“鸟儿”以“尸体”形式呈现,也可以说是“尸体”中的“尸体”和“尸体”的遗物。诗人是在忏悔吗?不,承认和指认而已。

持续尖利的叫声穿透时空,在一种类似倒带的错乱中,诗人的半生错爱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收缩到一只鸟儿僵硬的、干巴巴的尸体上。画面定格。这首诗让我们领略了女性诗人的语言敏感和痛感可以抵达何等尖锐的程度。天赋和切肤锥心的体验使然。

 

 

读费尔南多·佩索阿诗歌《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

 

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你只是虚度了它。无论你怎么活

只要不快乐,你就没有生活过。

 

夕阳倒映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悦

那么爱情,美酒,或者欢笑

便也无足轻重。

 

幸福的人,是他从微小的事物中

汲取到快乐,每一天都不拒绝

自然的馈赠!

 

 

诗以议论入题。首节用一个不容置疑的判断,说出诗人对于生活的灼见(也许是偏见):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你只是虚度了它。这并非诗人视“不快乐”如不见,而是面对“不快乐”给出了自己的逻辑确认和价值判断:“不快乐”,即“虚度”,即意义的虚无。“只要不快乐,你就没有生活过”,这个条件句亮出了诗人的生活观、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唯有快乐地度过每一天,生活才是真实的,人才算真正的“生活过”。

第二节以一个自然的场景,对首节的抽象议论进行形象诠释——或许从表达技艺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补救?“夕阳倒映在水塘”,一个再庸常不过的自然景致(自然细节),其中“真意”并非人人辨得悟得,一旦辨得悟得(令你愉悦)——像梭罗和陶渊明那样,则世俗生活中的某些事物——爱情、美酒、欢笑,或者其他任何事物,也将显得“无足轻重”。诗人的价值取向于此昭然。

第三节则又回到抽象的议论中,以判断句的形式给出自己对于生活的感悟:幸福从来就是一种具体而微的快乐体验,而这种体验时时考验着人们对于自然馈赠的态度——每一天都不拒绝——诚实而虔诚地接受自然的馈赠,幸福之泉将永不枯竭。诗人对于自己的感悟多少有些偏执,因而不惜以议论出之,直接,明晰,不绕弯,不装神弄鬼。

所以这首诗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是,议论在诗歌中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议论本身的精警,取决于它对生活真谛的洞察和烛照。在很多人看来,议论入诗是有风险的,因为议论的主观性难免伤害诗意的呈现——诗意的呈现,在很多人那里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而排斥议论,自然成为了这种共识的一部分。但是在佩索阿的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议论的意义,虽然它仍然需要借力于一个“客观”的自然细节。或许在真正的诗人那里,某些清规戒律是毫无意义的。

 

 

读风荷诗歌《有感于膝伤》

 

有感于膝伤

 

风荷

 

读到里尔克的那首《豹子》

猛然想到

我的膝盖骨里围困着一头牛

一头老态龙钟的老水牛。它低头在河边

慢吞吞地喝水,啃草

 

它体积庞大,一点也不轻盈

“要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匹骏马就好了”

它挺拔,它会跑得又快又欢

 

而现在的情状是一头牛代替着我

一脚一脚踱步

缓慢地拉犁、耕地……

 

但并无悲伤啊。你看这头牛

它瞳仁明亮而清澈,没有昨夜风雨留下的咽呜

它慈祥,安静。和时间握手言和

 

 

诗人风荷对于生活所赐的痛苦有着极其敏感的感受力和诗意的转化力。

“膝伤”带来的生理性痛苦好多人都经历过,但未必人人都能将它转化为一种心理体验予以深刻的审美观照,风荷却独出机杼,把“膝伤”想象成“膝盖骨里围困着一头牛/一头老态龙钟的老水牛”,“它低头在河边/慢吞吞地喝水,啃草”——这种对于身体伤痛的化虚为实足见诗人对苦难的审美处理和消解能力。

对于“膝伤”给人身心造成的持久摧折,诗人一反常理,在医疗手段未及奏效的间隙,沉溺于假想,“要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匹骏马就好了/它挺拔,它会跑得又快又欢”。他把对健康的渴望寄托于“一匹骏马”的想象——与其说这是对生理痊愈的诉求,毋宁说这是对精神超越的渴求。诗人的生命感在“骏马”这个意象中得到了鲜明的昭示。而现实的苦厄境遇则是,“一头牛代替着我/一脚一脚踱步/缓慢地拉犁,耕地”。对身体苦痛的细腻玩味和形象化“转移”,大概是诗人才具备的“超自然”能力。

那么,诗人是否真的就此限于苦厄的玩味而无法自拔了呢?不,事实上诗人以强大的精神转化力实现了自我救赎和超越。他说“并无悲伤啊。你看这头牛/它瞳仁明亮而清澈,没有昨夜风雨留下的咽呜/它慈祥,安静。和时间握手言和”。诗人的精神之瞳“明亮而清澈”,才能“拂去”生活的“风雨留下的咽呜”,进入到一种生命的“慈祥,安静”境界。“和时间握手言和”,固然算是一种妥协之术,其实更是一种精神澄明和灵魂通透之境。

至于诗人在诗的开头说,这首诗是在“读到里尔克的那首《豹子》/猛然想到”自己的膝盖骨里“围困着一头牛”,实在是一种诚实的没有城府的交代,表明自己的诗性感发自有来处。诗人当然也可以“聪明”地直入正题,似乎更显直截和简洁,同时诗意也更显集中和专注。但是诗人自有考量,或许他想要的,正是在一首诗的内部达成诗意的互证和审美空间的拓展。在不同的诗人那里,在不同的文化那里,诗人对于生存困境的审美取向和趣味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气息相通,互文见义。诗人这样写,等于承认自己的诗写是承续了里尔克(们)的传统的——尽管他骨子里的这头“牛”比“豹子”更具东方意蕴。

 

 

读轩辕轼轲《收藏家》

 

收藏家

 

轩辕轼轲

 

我干的最得意的

一件事是

藏起了一个大海

直到海 洋 局的人

在门外疯狂地敲门

我还吹着口哨

吹着海风

在壁橱旁

用剪刀剪掉

多余的浪花

 

 

已经有许多人谈论过这首诗,我未必会有新的发现。但是很显然,这是一首让人忍不住要多嘴的诗。

或许,诗人根本不在乎说出了什么,他可能只满足于“说”本身的快感——用一种简洁的、明白无误的口语说出一个幻觉,一个只在语言中才能呈现的电影镜头,一种精神状态的戏剧性演绎,并且不无得意、狡黠和促狭。至于诗里面有没有人们通常期待的微言大义,这不是诗人关心的事,他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余下事宜,悉听尊便。

其实,要指出其微言大义也不难,人们大可依据自以为是的感觉和认知放肆置喙,管他诗人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恐怕他也不在乎人们说的是什么。诗人(或者“我”)在诗中获得了一种自在和自由,他“得意”于“藏起了一个大海”,并且睥睨于人们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即便是“海洋局的人”又能奈他何?他“吹着口哨/吹着海风”,“在壁橱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海风”,完全是一副自在自适、弃纷乱甚至“疯狂”催逼的外部世界于不顾的精神王者的风范。人们若能在精神上拥有一个大海,那么,还有什么现实的逼仄与高压不能视若罔闻?我们可以假设他最后在肉体上不得不就范于“海洋局的人”,但是他的精神“海洋”呢?在这首诗里,我们是否读到了一个当代版的嵇康呢?

容我“不怀好意”地揣测一下——最低限度,诗人在这首诗里可以“扮演”一回嵇康,正像大多数诗人乐意所做的那样。只不过,轩辕轼轲在诗艺上表现得更加像那么回事。

 

 

读东荡子诗歌《暮年》

 

暮年

 

东荡子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诗人善用诗歌作死亡练习

 

这是一首死亡预见之诗,是一首面对死亡预见(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而力争从容不迫的诗。

诗人们惯于用诗歌作自己的死亡练习。作者2013年10月死于心脏病突发,而这首诗写于1996年8月。和许多诗人一样,东荡子于当打之年(四十出头)也用一首诗预演了自己的暮年。在这次预演中,诗人希望自己保持足够的从容,惟其如此,才能在“黄昏奔来”之时保留住一份尊严。

诗人希望自己在终将到来的结局面前保持一份平和与超然,“唱完最后一首歌 / 我就可以走了 ”,诗人不作任何讨价还价的挣扎,他知道挣扎的无益,也明白挣扎的无意义——“唱完最后一首歌”,包括曾经唱过的无数首歌,才是他曾经存在的意义。“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诗人把对结局的确认与接受,转化为一个场景和细节,一次不回头的远行马上启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诗人与之“点了点头”的,其实是那匹在内心静候的自我之马——他说老伙计,该上路了。

可是当我们以为真的一无波澜的时候,两行惊世之句却把诗人内心的雷电呈现在我们眼前——“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面对这样的诗句,任何人都得收起言说的冲动,我们要做的,只是任由它在我们的意识、思维和情感中冲撞。

诗人对自己的结局并非一无诉求,他的终极之问竟是“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或许,诗人是希望自己的死亡得到一个来自无尽藏的神秘呼应,得到一种足以让他安魂的收留。

 

 

读宗月诗歌《孤山》

 

孤山

 

宗月

 

第一次来,我就认出,孤山是一家药铺
梅是一味药,鹤是另一味
一声娘子,是一味药
半句公子,先生,是另一味
我认定它们,是专门为我准备好的
为我身体里的病,准备好的
一味,对应一种病

因为这不讲道理的对应关系
我的身体也要为另一些药,准备一场病
比如,为灵隐寺的钟声
生一场病
为孤山上漫天飞舞的雪的暗香
生一场病
为清晨氤氲的薄雾
生一场病
生病,已然是一个人无止境的事业

因为时间还在,灵魂与身体还在
当我又一次来到孤山
我会熟练地将这些药
一并,以西湖水的波涛,送服

 

 

“孤山是一家药铺”,这大概是凭空冒出来的灵感。这个类似神授的句子,为诗思的延展奠定了逻辑基础,于是“梅”、“鹤”、“一声娘子”、“半句公子”自然都是药。而这些药,都是“我”所“认定”的、一一对应着“我”“身体里的病”的。这样的表达是非常主观的,作为抒情的方式,又有其陌生感与独特性。一个现代城市人的病所亟需的,恐怕正是一帖由“梅”、“鹤”、“一声娘子”、“半句公子”各味配伍而符合自然人性的古典朴拙之药。

诗在中间有一个转折,或者层递。既然孤山之药与“我”的病症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非理性或曰直觉的对应关系,那么,又何碍“我的身体”为了更多的“药”“准备一场病”?如果说前者尚有一种无意间发现/认定孤山之药的窃喜,那么这里的“准备一场病”就是裸示病症以期对应更多孤山之“药”的刻意行为。诗人显然明白自己病症的对症之药在哪里,于是,“生病,已然是一个人无止境的事业”。所谓生病或“病”,终于成为一种精神指向的精警隐喻。

“为清晨氤氲的薄雾/生一场病”一句,和前两句比起来,在隐喻的强度上是最柔弱的、稍显多余的。需要控制一下。最后四行,诗在自己的逻辑轨道上继续滑行了一段,但是作为诗的收束部分,也显得弱化了,虽然尾句的关合相对有力。

 

 

读麦豆诗歌《一只乌鸫》

 

一只乌鸫

 

麦豆

 

在乌鸫消失的地方
曾有一只乌鸫
在灌木丛边缘低头觅食

它一边觅食
一边提防
午饭后绕湖散步的我们

它在湖的另一边
侧脸对着我们
它的身边没有另一只

不知是无聊的好奇
还是可怕的善意
让我们突然停下脚步

我们突然闭口不语
这吸引了它
全部的注意力

它像雕塑一样望着我们
一生迅速抵达
那个永恒的瞬间

可怕的寂静中
我们看着它
被一只黑猫拖进了灌木丛

 

在题旨上,这是一首自我谴责之诗;在形式上,这是一首富于戏剧色彩的诗。

诗的起句类似于一个空镜头,画外有乌鸫的巧舌鸣啭。一闪之间,剪接上一幕自然的戏剧——不幸是一幕悲剧。悲剧的主角是一只孤单的乌鸫,这种被中外诗人反复书写的巧舌之鸟对人类充满警惕,隔着湖水,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可惜它还是殒命于人类之“手”——人类“无聊的好奇”和“可怕的善意”,还有要命的“突然闭口不语”。当然,所谓“无聊”和“可怕”,都是诗人事后的自责之辞。乌鸫被人类莫名所以的“善举”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从一个充满警觉的鲜活生命迅速“抵达”死亡,这是一个偶然事件,却又不纯粹是偶然;是自然界司空见惯的弱肉强食的小悲剧,也是人类活动难辞其咎的小恶果。诗人和读者难以从记忆中抹去的“永恒瞬间”,就是这样一只“像雕像一样望着我们”的乌鸫的死亡瞬间。我们不清楚在这个“永恒瞬间”,一只丢了小命的乌鸫眼睛里定格着怎样的绝望和惊怖,但是我们应该清楚自己的灵魂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触动甚至震撼,假如我们良知犹在的话。或许有人会说,矫情,难不成没有诗人(人类)的出现乌鸫就不会有“被一只黑猫拖进灌木丛”的厄运?固然,自然界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类似的食物链悲剧,似乎大可不必惊怪。只是诗人有天生敏感和对弱者的同情,又是人类中最敏于和勇于自我省思的一部分。很显然,在这首诗里,诗人替人类咽下了这枚小小的苦果,承受了这份小小的苦难,也担当了这份小小的罪愆。惟其如此,这又是一首充满道德感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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