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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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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小昆山记

游小昆山记

 

张锦华(西厍)

 

去年八月中,冒着酷暑与华亭诗社一众同仁登小昆山。小昆山位在九峰之末,五十余米的海拔,登顶乃等闲之事,我却很有一种始终在山脚,难望其峰巅的感觉。

进山来,虽然暑气犹盛,可是毕竟松林纡郁,樟荫蔽日,山风小飔,频送凉意,呼吸畅快不少,心口也不再憋闷。山路纡徐,不难攀登。一路似乎并没有多少引人驻足的景致,除了偶尔映入眼帘的红色彼岸花。同游的女诗人幽幽地说,这见花不见叶的曼珠沙华,据说有“彼岸的召唤,无尽的永生”的意思。我不禁多看了它几眼。

很快一行人到了山腰处,抬眼见几间飞檐苫草的平房,题额“二陆草堂”。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之一了。当然,当年二陆退居于斯的原始草堂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之中,眼前只是今人择地而立的纪念之所,陈设颇见简陋,却无妨我们一瞻前贤高山流水之遗风。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说的就是小昆山这样的存在。因为有了陆氏兄弟,这矮矮的小昆山不啻为一座文化穹窿。陆机凭一篇《文赋》),被钟嵘赞为“文章之渊泉”,被唐太宗论定为“百代文宗”,固然已是至隆至盛、空前绝后的哀荣。言之有文,其行则远,以致泽被后世千年,自是其文才如海的明证;而《文赋》的价值远不止于文才或文采,更在它关于文学的真知灼见,一句“诗缘情而绮靡”,标示着魏晋一代文学自觉的滥觞,也让历代作诗为文者始终奉为圭臬。忝列或自诩骚人墨客如我等,自然颇津津乐道于这些文史掌故与佳话。不过,二陆的乡人似乎更愿意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铭记祖先。史志上说,陆机陆云死后,老百姓把鸡山改为机山,横山改为横云山,把陆机生活过的村庄改为平原村。记住一个人,原来可以用如此直白而朴素的方式,看来百姓的心里自有一杆秤。你有如山的分量,百姓就把你看作一座山。

朝代时有更替,文心一脉赓续。传说陈继儒隐居小昆山时,曾经筑庙用鲜花供奉二陆,云“我贫,以此娱二先生”。我想,陆机陆云在天有灵,一定会欣然接受这质朴而诗意的祭奠吧!

山林阴翳,文事野趣,是一路的话题。众人既频生怀古幽情,也不乏目遇耳闻之惬,却还是架不住酷日熏炙,转过山来,早已汗雨涔涔,气喘如牛。只听一声“读书台到了”,众人不觉为之一振,胁生凉意,心如过泉。始见一壁陡立之下,有石桌一方,石凳数枚,地平如台,草盛迷离,顿生恍兮惚兮之感。大家一时无话,或坐或立,如慕如思,仿佛都在和游弋周遭的魂魄作无声的晤面和私下的交流。有人发现石壁上有漫漶的字迹,探首凝眸,作细细的辨认,口中嗫嚅有词。“千年陆天有遗灵,又见尚书誌刻成。每借双松亭下榻,恍闻清夜读书声”,明人的这首绝句颇能引人遐想。有人执着于寻觅东坡居士所书的“夕阳在山”摩崖石刻,却遍寻不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始露真容的子瞻遗迹,应该就在读书台附近,我们却与它缘悭一面。我私下思忖,也许是我们缘分未到,也许我们还不够虔敬。总之我想见古人,古人未必想见我。

一拨慕名而来的现代读书人,与退读云间的古仁人之间,与偶尔涉足机山留下蛛丝马迹的文豪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年时空?或许,我们空有一个读书人的名号,却未必承续了古人那颗不阿世俗、不畏强权的文心。

子瞻镌刻在崖壁的四个字,或许蕴含着对二陆在国破家亡之际“退读旧里”的隔世同情,或许寄寓着面对二陆的欹倾人生反躬自窥的无尽慨叹,或许只是身临其境频生莫名况味无以表达的含混暗示,我们似有所悟,却又无从求证。

陆机陆云留给我们的遗产的核心价值到底是什么?我们有没有像鲁迅先生所说的“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占有”并“挑选”?在未有如此考量与选择的前提下我们有没有资格继承这笔遗产?都是问题。而匆匆来到这里的我们,可能还没来得及思考,更还没有清晰的答案。所以某种意义上看来,我们算是白来一趟?

当然并没有如此悲观。至少,我们得以有机会在读书台上吹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山风,辨认了半个时辰,追忆了半个时辰,恍惚了半个时辰,虽然不免愚钝,但还不算顽劣。至少,我们在这里留下了几许文字,思忖系之,感慨系之,或许还获益于之。“汗雨涔涔气欲衰,松荫摇曳上书台。听棋似有闲敲子,辨履都成乱长苔。石刻惊心双鹤杳,崖风摧木露蝉颓。名山幸得文人捧,可恨欹倾秃笔回”(拙作《二陆读书台小憩,有所思》)。斯人已杳然如鹤,但落子尚有声,履痕犹处处,古人以一处空旷的读书台,终究启迪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读书台上摩崖石,犹勒醉翁传世词。猜意东坡留圣手,平添胜处引遐思。莽榛无觅终遗恨?山日已偏频有飔。相惜惺惺惟四字,古风长在后人师”(拙作《寻“夕阳在山”石刻不遇》)。时移世易,我们早已不复重蹈二陆的际遇,更不用再领受一遍他们的苦难,但二陆遗风,江南文脉,终究还是要我们一代代赓续和传递,不仅用文字,还要用践行。

鹤去千年,彼岸有花。人不能永生,但是精神可以。“小山牛首碧如初,一脉文华自此苏。平原退读十年烛,犹照江南遗世书”(拙作《读梅尧臣《过华亭》依韵作二绝句之一》)。如果一种烛照后世的精神需要一个赋形或一处托寄的坟茔,那么它不必高也不必大,就像小昆山,足矣。

 

 

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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