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疾患

身体与疾患（组诗）

脱发吟

脱发以可见的速度，

把生命的萧条落到了实处。

持续的不动声色，

持续的离弃，都在告诉你

在青春的耗费与亏损这件事上，

没有力挽狂澜一说。

每天数量不等的气血的赋形，

滑入洗脸池的落水管。

像一小撮弃明投暗的叛徒。

你能做的，只有目送。

从慌张到麻木，从愤怒

到自诩不惑，到无奈自我宽怀——

“一切都是天命！”是的一切，

都是胜券在握的那位动用了

他的威权，从你的身体上，

逐一把少年、青年和壮年收回。

就像时间在一朵玫瑰上

收回花青素。除了缄默，

你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

做不了。一首诗也不是什么

申诉书。一笺小小的纪念册页

或矫情的伤逝之冢。而已。

病目史

腐蚀的木楼板宿舍。出象牙塔前夜，

右眼视网膜毫无征兆地剥落。

世界的半个圆一夜之间晦暗。

那个小个子女医生一边写着处方笺，

一边幽幽地说，要吃刀子了小伙子。

又补充一句，当然，是小刀子。

数十年来我不明白为什么，

造物主为我配置了一只如此脆弱的

眼睛。他那么以次充好地

断送了世界的完满于我的意义。

他是否别有用意？以一种

我所不能接受的方式暗示我——

世界的晦暗不会少于光明，

残缺与变形，才是世界的真相？

他是否想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才能安度岁月？你才不会

因为贪图色相而过早迷失？

他在我正欲放眼看世界的兴奋瞬间

对我说，看花花世界，一只眼睛就够了。

另一只，朝里面看吧！里面，

另一个世界需要你自己缔造。

岁月静好，需要另一个世界的制衡。

齿缺赋

很显然，咬咬牙就过去了这种话

我已不敢轻易说出口。我说咬着牙过吧

曾经牙齿硬，酷似“老子先前阔”

阿Q式的口头禅，暴露了怯场的现实尴尬

“谁没有与生活互相撕咬过

谁就算白活。谁没有败下阵来过

也算白活。”齿缺嘴犹硬。齿缺就成了

一笔不菲的学费，先教会我咬住

然后教会我松口。这谈不上生活智慧

更遑论生存哲学。一个小小的

血的教训而已。年轻时爱吃炒豆和

甘蔗，爱啃骨头，现在都割却了

现在改喝豆汁和糖水，牛骨

或羊骨，我只爱啮食上面煮烂的肉屑

骨头，早把我踢出了有资格与它互咬的

铁齿铜牙序列。齿缺，成了我的软肋

和阿喀琉斯之踵。我不是锋刃全无，但一寸短

一寸怯，在与生活的且战且退中我将

收藏所剩的锋刃，我将用缓慢的咀嚼

替换撕咬和吞咽的快意。我将善待败绩

胃寒经

一只冷热通吃的胃，一只软硬

兼收的胃。一只曝露于寒暑不知

藏身的胃。一只吃足了冷拳

还不知悔悟的胃。一只让“胃脘痛”

这样的术语，在我的知识体系中构成

有效补充的胃。一旦它释放出

那只叫做冷痛的恶犬或钝刀

我就无处躲藏。半宿撕咬或宰割

把我用文明武装起来的矜持与骄傲

悉数摧毁。所谓胃寒就是

在身体的腹地深埋一支

不定时啸聚的悍匪，就是不用策反

身体内部的宿卫士就纷纷倒戈的

奇门战术。痉挛与呕吐

无法肃清匪患。茶汤与药物

作为止息劫掠的外部力量，是我唯一

可倚赖的。揉捏与呻吟，诅咒与

锤打，作为有限的偏方配伍

强化着我对疼痛的耐受力——

疼痛非敌即友，使人神清智醒

贫血书

体检报告：红细胞平均体积小于

参考值。属小细胞低色素性贫血。

四种分型：缺铁性贫血、珠蛋白生成障碍性

贫血、铁粒幼细胞贫血和慢性病贫血。

在一个普遍缺铁的时代，我很不自信

自己的血液仍含有标准量的铁。

“亟需补铁！“我思忖。又莫名直觉更有可能是

第二型，别名地中海贫血或者

海洋性贫血的。这并不表明我已愚蠢到

以为存在着一种浪漫或

诗意的分型。事实上这藉海洋之名的隐疾

是一种基因遗传。是的没错，

这不是一种获得性疾患。这就意味着

我的父亲或母亲至少有一个

血管里流淌过秘密的海洋，只是他们

并不自知。我庆幸这秘密的海洋没拿他们

怎么样，而是宿命地流到了我血管里。

我庆幸是我在这秘密的海洋里

轻轻晕眩，偶尔乏力，而不是他们。

“我爱海洋是有原因的。”我知道我的牵强，

但我的确更愿意获得一种海洋性贫血。

一种来自传承的，卑微的贫血，而非缺铁。

苦胆颂

胆大的人俗称勇者，胆小的

叫怂包。无论是勇者还是怂包

都有一颗苦胆。胆的属性不在大小

在胆汁之苦。没有依据表明

大胆比小胆更苦，反之亦然

但是据说，有的人胆真的更苦一些

胆的苦，全看胆里面装了什么

比如装着恐惧的胆，应该更苦一些吧

那些翻越山丘逃离祖国的人

都怀揣着一颗苦胆，那些横死的

那些被魔鬼的机器碾为齑粉的

那些在厄运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那些装着忧患的胆，也更苦一些

那些赋就伟大诗篇的，从杜甫

到阿多尼斯，从屈原，到曼德尔斯塔姆

应该这样理解：那些推石上山的人

都有一颗苦胆。当我们歌颂他

我们也歌颂了他的苦胆，他的胆汁

腱鞘说

曾经为罹患腱鞘炎的食指

写了首诗。曾经说它确有所指

它弯曲了直不起来，直起来

又弯曲不了，整个一耿介之士

当我举手，表示对某人某事的

赞同或附议时，总有部分的我不同意

那可能是很小的一部分我

它几乎要在我身体的版图上闹独立

当我指斥什么时，它又总是笔直地

杵着，好像拥有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病，一种摆不上

台面的小毛病，它有点借题发挥

而我，也有些放纵它的嫌疑——

我被怀疑没有治愈和管控它的主观意愿

我恶作剧似的任它在早晨僵直不阿

在入睡前，却又不停掰弯它

希望它好好睡一觉，忘掉那些

让它愤愤不平的人间事，我说——

你太微不足道了。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确是一根食指，一根食指而已

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