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
1
一片松树林会以何种方式收藏月光?来自王维的观察报告说:清泉在石头上一遍遍复印月光。
我相信这不是王维偶然穿越一片松树林时的印象记录,而是他作为一名专门司职月光印务的诗人的心灵常态反映。
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因为,用清泉复印月光是一片松树林固有的收藏方式,而王维,可能只是一个偶然的月光借阅者。
2
一片海会怎样收藏月光?可以肯定,海是最大的月光收藏家。因此是否可以想象,海一定会以最丰富的方式收藏月光?
如果海平静,她会把月光当作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小心翼翼地含英咀华;如果海愤怒,她就会把月光撕碎,仿佛最不懂得珍惜的暴戾情人。
海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月光收藏家——自从被张若虚想象过一次,后人就普遍缺乏了想象力。
3
一丛菊花也会收藏月光吗?多余的诘问。
从来没有谁会像一丛菊花那样,以一种淡到极致的态度收藏月光。
一丛菊花能够收藏的月光绝不多于它自身的丝状花瓣,假如它凋谢,也就意味着一丛月光的凋谢。
假如你采撷菊花,等于采撷了月光——你或许只以一只高不盈尺的水瓶养它,它却用了全部的光华养你。
4
一池荷塘该是最有风情的月光收藏者。
自从佩弦先生从他的荷塘夜游中拾掇回来一段梵婀玲,人们对荷塘所作的文学探寻几乎可以认为乏善可陈。
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抱着极大的兴致一遍又一遍披阅被一池荷塘收藏的月光,一页页月光书,借着荷叶的亭亭净植,借着荷花的香远益清,理应成为人们欲罢不能的永恒经典。
5
一只秋虫翻阅月光的心情大抵可以从它的唧唧之声中觅得。
相对于别的事物,它算是最微小的月光收集者了,然而又可能是最强大的——就像蚂蚁可以背负百倍于自身重量的食物,一只秋虫所背负的月光,也足以照亮一个诗人幽暗的生命。
一只秋虫所收藏的月光究竟有多大?——唧唧所及之处,都是它朗读的光照耀的地方。
6
一口水井,无疑是哑默的月光收藏者。它所求的,不是月光的多寡,而是月光的完整性——哪怕只有一米直径,也要力求收藏一个完整的圆。
一口水井,以一种超乎自然的信念收集圆月光,背后一定有一个执拗的怂恿者抑或同好者。
木门虚掩,从里面传出的一声咳嗽惊动了水井,它收藏的圆月光微微颤动。
7
一双殉情的蝴蝶,必以月光为坟茔——在人世,这样的情境又常为一柄团扇所收藏。
因此一柄团扇是否也算一座坟茔?它收藏了一双蝴蝶,一团月光——哦,一座坟茔!
那么执扇的素手呢?清辉玉臂寒,一双素手只有抱紧月光的坟茔,才能回到长安。
8
一场雪不会独自收藏月光,它有梅花做合伙人。
有了疏影横斜,有了暗香浮动,雪的心情就不至于太过空白——假如只有月光照在雪上,哦,总有那么一天,只有月光照在雪上,灵魂踏雪无痕。
一场雪不能独自收藏月光,没有疏影横斜,谁为亡魂折迭斑驳的月光?没有暗香浮动,谁为亡魂调制芬芳的月光?
9
一只酒杯,空置或者斟满,都将收藏孤独的月光。
一只酒杯可以邀请另一只,隔着一天秋月光,它依然是孤独的。
一只酒杯可以就菊花,可以登幽州台,甚至可以西出阳关,但只要一碰到月光,它就总是孤独的。
一只酒杯难免深陷盛宴,觥筹交错间,暂得浊世之欢愉。忘却!忘却!忘却所有孤独的境遇。
一只酒杯醉于筵席方酣之时,一缕月光透过狭窄的窗缝泻入杯底——孤独的月光,总是藏在一只酒杯的底部。
10
即使在最华朗的月光下,一片江南屋瓦依然是至为朴素的。就算全部的月光倾向它,渗入它的肌理,它仍只反射最低限度的光泽。
江南,因为有了这件稍显清冷的青灰袍子,恒持着一份清明格调——就像一位站在月下的女子,在阴丹士林旗袍里,恒持着一份清雅气质。
一片江南屋瓦,只需一层如纱的月光供它安眠——严格地讲,它不是一个月光收藏者,只不过在有月光的夜晚,一片江南屋瓦能更加轻易地滑入祥和的梦境。
11
忽然记起一块十二月的麦地,麦苗矮矮地匍匐在霜风里,月光泻下来的时候,它们根本接不住手——细小的手指刚触摸到月光,就失手漏掉了。
两个少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紧随在母亲身后,挥动着麦锤,拍打麦地。这尘封在记忆里三十多年的画面,为何还是那样鲜活?
月光被结结实实地拍进了麦泥,一块麦地所渴望的月光,被矮壮的麦苗捂紧——若不是生为农人的儿子,哪里晓得麦子除了喜欢雪,喜欢雨水和农人的汗水,在它们生长的过程中,竟还饱饮过恁多淋漓的月光?
12
一把休憩在秋收间隙的镰刀,搁在檐石上,它收藏有限的月光:一弯新月的形状,收敛的锋芒。
一把停留在秋天深处的镰刀,还没有来得及退尽杀气,除了一个农人的拇指肚,谁都不敢轻易触及它的锋刃。
一把在整个秋天收割了无数稻禾的镰刀,有着自己的光荣和惆怅,甚至,有它万不得已的荒凉——当冬天来临,它像一枚牙齿进入休眠,月光在它身上退去,它被自己的锈迹埋藏。
13
仲秋夜,一树桂花成为最富庶的月光收藏者——满月引得花开如潮,金屑,簇满枝头。
一个十月生人,坐拥世袭的金粉,任由香气涤洗肉身。调和了月光的香气由外到内,仔仔细细,柔柔密密,不致疏漏肺腑的每一个幽暗角落。
随香气进入身体的月光,从内部照亮一个十月生人。
照亮他一个夜晚,就是得一份福气;照亮他一个节气,就几乎让他落泪——生于十月,让他也成为富庶的月光收藏者,仅次于一棵桂树。
他的内心充满感恩。
14
在所有的月光收藏者中,耸立在校园的钟楼是最冷峻的。
四块乳白镜面的钟盘,各自静默赶路的指针,即使整点也未设置钟声,时间的催逼在这里是有形而无声的——那些埋首书堆的学子只要一抬头,就会被钟面看似柔和的光警醒。
在漆黑的夜,钟楼成为灯塔,四口钟衍射的光,恰好到达学子年青的额头,并在他们的额头形成毛茸茸的微微反射。
在惯于抬眼凝视钟楼的年轻的心中,月光为钟楼之美加分,同时丝毫无损于它的冷峻。
15
一只随时准备受孕的坛子,是人世间最隐秘的月光收藏者。它究竟收集过多少世代的月光,是一个永恒的谜。
它受孕了多少次,又分娩了多少次?它鼓起的腹部为什么至今保持着美丽的弧度?它的穹窿之下,曾经庇护过多少广阔的草场,奔走过多少牛羊?绵延过多少深邃的山脉海洋,演绎过多少传奇和梦想?
受孕于火,也受孕于月光。一只坛子,一颗受精卵。
在暂停营业的博物馆一角,或几乎倾颓的农舍旮旯,幽然发光的,是同一只坛子。朴质如陶,又莹润如瓷的,也是同一只坛子。
16
一扇木质老窗,有着细巧的格子,就算是本已洁净的月光,也要经它细密的筛滤,筛滤掉尘嚣之微末,才能被好生收藏。
一张木椅,一张木桌,一张紧绷的绣床,一床叠得松软的锦缎;一管羊毫,一泓砚池,一枚湿润的闲章,一幅未及装裱的山水。
各得一份月光,各得一分阴凉。
被这些老物件仔细收藏的月光,经了千载,也不易枯涸。
一扇塑钢窗采尽霓虹之浮艳,不知月光为何物。偶尔,当一天月光像一只银色的夜鸟撞上来,撞进窗来,这钢的窗惊慌失措了,几乎接不住一滴月光。
17
拥有如此薄艳身世的一株端午锦,如何收藏月光?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曾私下以身相许给峨冠宽袖的溺亡诗人。只能假设所有的溺亡诗人都该得到像端午锦那样的美人的眷顾,并幸运地受她为他守着的一份贞烈,亡诗人逐鱼而上下的魂魄才会安宁。
可以想见,以她之薄艳,她所端的碗盏只能收藏有限的月光,但足以让她与亡诗人临江对饮。在好风日里,一株端午锦在人世倾尽薄艳,美得令人心碎,大概全因她与亡诗人对面而饮的那几杯薄月光吧。
18
一尊形制繁复的银饰,必与月光相守经年,才能和一段锦年相配。一尊银饰,就是月光在人间寄养的女儿,也是月光远嫁人间的姊妹。
婚嫁在即的银饰,端坐在窗前的妆奁之上,温顺得没有一句话。月光照拂着它,摩挲着它,它的忧伤显得那么富于光泽,那么柔软。它有万千心事,万千悲喜,都付与月光。得月光安抚,它只在有风时轻轻颤动,憧憬着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
天亮的时候,一尊银饰怀抱月光,盖上红盖头,上了花轿。花轿颠簸,它将月光抱紧。
19
一头梳洗得严严整整的云鬟,一枚簪子就可以帮她绾住月光;即使是用手绢草草扎起,也足可让月光一滴不漏。
可是岁月不居,月光竟一根、两根、三根……终于一缕缕地漏失了。
她慌乱了,要把漏失的月光一根根捋回来,想把它们藏得更深一些。而镜子告诉她,一切都是徒劳。
她还有办法:把那些企图逃逸的月光染黑。终于,月光看上去不再逃逸,她的心却还是慌慌的。
20
一座石雕并不刻意收藏月光,但它肃穆深邃的美全仰赖于月光。
月光静静地照着石雕,丰富的的阴影使一尊近乎拙劣的石雕也能成为杰作——阴影,使石雕平添几分韵味,甚至阴影就是一尊石雕的全部韵味。
因此能不能说,一座石雕实际上是用阴影收藏了月光?
是月光,使一尊石雕成为你所仰望的神祗化身;没有月光,石雕就是你灵魂深处的一头野兽,它会从内部,吞噬你。
21
月光下的一匹马驹。
它的硕大的头颅,它的无辜的眼睛,它的垂坠的鬃毛,它的浑圆的腹部、强健的后肢,以及性感的臀部,和轻轻拂动的尾,无不是美妙的月光收藏者。
月光以无比丰富的形体和动态,被一匹年轻的马驹收藏。
它踏动的四蹄和机敏竖直的耳尖,甚至让月光像涟漪一样漾开去,漾开一片神境。
22
从时间的芦苇和藕花深处撑出来的一叶小舟,卸掉了词人骚客的万古愁,载着一舱明月光,在一幅画卷里着岸,兀自横着没人管。
一叶小舟,渡完了在历史中过往的多少行客,终于闲泊在画卷里,无人问津。
对于画外人的焦灼问渡,它理都不理。
23
二十四桥明月夜。二十四座桥收藏月光的门道,只需问一座桥就行了。人在江南,处处可问。
但我还是逢桥必问:问过周庄问同里,问过乌镇问南浔,问过西塘问枫泾。每一座桥的回答如出一辙——
你别问我,问流水。
24
一条大河波浪宽。秘密全在这里了——大河之收藏月光,总是大手笔,大气魄。
一条大河在月光下发怒、咆哮、拍岸而起。月光,控制着一条大河的情绪。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活其实还是月光干的。
一条大河,已经平复得太久,除了偶尔在汛期泛滥两岸,几乎称不上一条有性格的大河。一条收起锋芒的大河,月光是不是要负很大的责任?
现在让我们祈祷:月光啊,发怒吧!你别忘了自己是一头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