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课:人物(组诗)
写生课:扳罾者
雨后的小泖港堤岸上
扳罾者近乎古人
他脸上苍云飞度
看上去古老而又苍茫
他的眼神比黄昏浅
比小泖港的河水
略深:偶有鱼影拨剌
更多是寂寞
有时候他也和围观者
搭话,言辞简省、寡淡
仿佛来自一卷
宋山水。他轻手轻脚地
起网,又轻手轻脚下网
黄昏与河水反反复复
从网眼里过滤——
他像极了一枚宋画落款
疏淡,漫漶
蹲守在小泖港的江南
2021.9.5
写生课:垃圾分类员
她拥有一张长脸,看着有些丧,
还有些煞气。她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相比其他女人她显得瘦削、高大,
也更晦暗,浑身上下找不到
一处堪称色彩的地方: 她与环境保持了
高度协和,在一幅暗调子画中她总是
更暗的那部分。她已不年轻,
但也无法准确判断她所处的年龄区间。
大多时候她用一根木棍压实干垃圾,
间或探身埋进湿垃圾桶, 分检出那些
被误投的塑料袋。她常常按捺不住怨怒,
和某个穿睡衣的小妇人骂架——
面对故意不拆包湿垃圾且语带挑衅的
小妇人,她也出言不逊,有时用方言有时
用普通话。那些使惯了的污言秽语,
她用得得心应口。她不买谁的账。
当然更多时候她是沉默的。她用布条
下狠手捆扎大大小小的纸板,然后堆放。
这算是私活。在并不亮堂的路灯下,
她和她的影子一起,忙忙碌碌。
一个非典型劳动妇女,她不任劳任怨,
适合现实主义的炭精条,不适合赞美诗。
2021.9.7
写生课:散步者
沿滨河步道散步的人们
十之八九已是垂暮之年
作为小镇黄昏的一部分
他们身形走样,面容模糊
像暮色中枯槁或半枯槁的草木
他们是挣扎的一群
却又货真价实地从容
是行将散逸的一群
却更像无法溶解的沉淀之物
加深着暮色也加重着
时间的负荷
在大部分余晖未尽的黄昏
他们脸上有一层金箔——
所谓沧桑多半是
这层金箔在晚风中漾动的光感
与河水的暗金色微澜
构成丰富的谐振和呼应
他们不见得是沉默的
多数时候被散漫的话题
拴在一起。像一群鱼相濡以沫
在晚境中迟滞游动
2021.10.9
写生课:水果店女孩
这苹果脸女孩并不偏爱苹果
由于某种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可能对推销葡萄更热衷一些
但是在推荐皮色鲜润或暗伧的香蕉时
却看不出有什么偏颇
很显然对不同类属的酸和甜
她都表现出一种天性使然的温柔、细致
与利索。作为一名维C兼果糖导购员
她深谙酸甜各有出路
就像她深谙自己内在的酸甜
也很难分出轻重与缓急——
她该恋爱了,或者她正在恋爱
又或者她刚刚失恋
谁知道呢?她略显疲惫的眼神里
除了水果影子叠出的
淡淡忧郁,几乎没有什么秘密
她是美好的,一只苹果有多美好
她就有多美好;她也不逊色于任何一颗
被人们赞美的西梅和葡萄
她是结实的,挂在自己枝头
总有一天她会被自己的爱情采摘
从她抿紧的嘴角
不难看出她的执拗与憧憬
2021.10.10
写生课:城市垂钓者
城市运河的两岸平分了秋色
南岸是法桐无法拯救的锈迹
北岸是垂柳往越来越重的稠绿中沉陷
午后气温回升到了春天的近似值
——是个垂钓的好天气。垂钓者
在一顶遮阳帽里啃着面包,墨镜下的
表情殊难捉摸。但从他身后水桶中的
鱼头攒动,多少可以窥探
背对市声的半日逍遥。他个子很高
褪色的松垮外套难掩一副骨架的嶙峋
——很显然他已近垂暮,在城市里
属于隐姓埋名的大多数
一部半成新的电单车停在树荫下——
放在古代,它就是一匹瘦驴
整天整天陪伴在主人身边,除了它
没人懂主人半晌不挪窝的波澜不惊里
究竟藏着怎样的心事。钓来的渔获有时候
一个不卖,有时候却悉数卖掉
任人给钱从来也不会讨
一个价。或许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一次
交易。他的确长时间面对着流水而
背对市声。他耗去余生中的大量时间
把自己安顿在城市运河的流水边
总有他的理由。他将坐穿这个深秋
2021.11.22
写生课:卖蔬菜的老人
时间:12月30日18时25分
地点:人民路万安街十字路口
天气:阴。画外音:低吼的发动机声
几个老人背靠灯火通明的橱窗
在小镇尚未完全黑透的夜的一隅
留下佝偻的剪影和喑哑吆喝
所幸总有人照顾买卖——总有人
这个点儿还在回家的路上
一出独幕皮影剧每天同一时间
同一地点,不悲不喜地上演
重复的剧情和模糊的台词
不变的灯光和真实的道具
车来车往中,打着唿哨的风和
摇曳的树影里,几张皱缩的枯树叶
粘在人民路万安街街口,张罗着买卖——
每次过红绿灯,我都会轻踩刹车
转头看一眼。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们
但是她们的佝偻,和母亲在
后院摘菜时的佝偻,看上去一模一样
2021.12.30
写生课:卖薯者
此卖薯者与彼卖薯者虽属一个行当,
但细分了市场,在城市的夜晚各占一隅。
一个卖一网兜一网兜的
小个儿红皮山薯,在小区门口趴窝一辆
旧小卡车。夫唱妇随,一身土色。
白天与交警周旋,晚上向路灯取暖。
一网兜十块。那些来自土里的细小疙瘩,
土甜的块茎,在城市里趴上好几天
也吆喝不出去多少。而那个卖烤红薯的
焦巴老头,在车站外拐角地方用一杆小秤
小心称量着热乎乎的甜香——
皮壳焦黑、开裂,裸露的焦糖色蜜汁
偶尔会成功吸引恋爱中的年轻人。
如果是雪天,雪花几乎没法儿在这
一平米的地盘上堆积。雪花飞舞,
但没法儿堆起来——浪漫与苦难
有时候也挨得近。善感的人多半会因此
于匆匆一过中默忖,或记念些什么。
城市的善良,有时在几斤几两的交易里,
有时在人们的默忖或记念里。
2022.1.16
写生课:文印员陈诤
文印员陈诤比谁都矮
进进出出,靠的是两根拐杖
两根拐杖也没能把他
撑得多高:命运之手通常会无由地
在一个人肩上多摁几下
那多摁的几下,也叫作命运
文印员陈诤,似乎早早接受了一切
——那来自命运的馈赠
他又如何拒绝?或许他曾经沮丧
甚至绝望,就像那个徘徊在地坛的
孤独的作家那样。但他不是作家
并不擅长用文字剖露衷肠
他所擅长的,是极富感染力的笑声
他用笑声完成了自我救赎——
他的身体,一辈子像一座塌陷了
半截的塔。是的,他仍然是一座塔
除了两根拐杖成了他的
第207块和第208块骨头
他的身体里应该还有第209块骨头
支撑着他仍然不失魁梧的身躯
——身体里还有一座塔的文印员陈诤
看着比谁都要矮半个头
其实他比许多人都高:那些身体里
缺失了第209块骨头的人
那些身体里只剩一片废墟的人
2022.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