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尺丝纶直下垂
秀洲塘上不缺钓徒。常见人驾着电单车或摩托车来此垂钓,也有开着汽车来的。有时候来一两个,有时候来一伙。有的耐烦,有的不耐烦,各有钓相;有的好运,有的孬运,各有造化。
晴日,秀州塘烟波澄明,垂钓者并不多;雨后,秀州塘浊水浩淼,垂钓者遂接踵,扳罾的也不少——浑水好摸鱼,这几乎是真理。
在堤岸上散步消遣的男女,有时候也会凑上前去——垂钓不算个热闹事儿,凑一凑不就热闹了嘛!别看这些双手反剪身后的男人,或者单手提着手机的女人,手中并无所谓“千尺丝纶”,其实心里都有一根鱼竿,眼里都有一张渔网。钓者抛竿到河心,或渔人落网到急水,他们心里的鱼线眼里的罾网,也随着一起抛出、落下。
秀州塘的十里烟波里,有人们渴望的鱼。每一个小小的涟漪,既来自鱼钩蠢动的水下,也来自人们熙攘的内心。
一波才动万波随
钓徒的“不动声色”于常人来说,算得一种境界。长年累月日晒雨淋苦守烟波,理应是可以造就这样的“境界”的。只是这“不动声色”,正如风平浪静时的秀州塘,谁晓得镜子一样平静丝绸一样顺滑的水下,是否也如人们所见的一般?
即便是船子,大概也未必真能“不动声色”。数十年泛舟云间,垂纶落照,为的不也是一番苦等吗?至少在衣钵有托,覆舟而逝之前,也是难能平静的吧!人有一念起,斯有万念生。烟波层层叠叠,不过是心动而已。
但是,谁说船子浮槎秀州数十载就不是一种“不动声色”呢?与世人的汲汲“觅取”不同,他只是一簔风雨地苦守,像守株者等待那只或然的兔子一样,他苦守的那个可托衣钵的和尚可能也是个或然。可是他愿意等,也愿意守,渡尽数十个晨昏和千百个南来北往客,只为心许的一诺:道传身灭。覆舟之前,他得的是平静执着;覆舟之后,他得的是寂静圆满。
船子是在苦守中禅定,而芸芸钓徒,只是在苦守中苦守吧?
夜静水寒鱼不食
常见秀州塘上夜钓者。鱼篓里拨剌的鱼跃之声表明,夜静水寒是事实,鱼不食则未必。所以才有秉灯夜钓的热衷——有所谓无利不起早者,自然就有无利不贪黑者。
至于鱼之食或不食,纯粹是一个技术问题。钓者备足饵料打窝,就不怕鱼不上钩。何况渔灯闪烁迷离,对鱼来说也是一个抵不住的诱惑。所以与其说钓者是蓄意下钩,不如说愿者是甘心上钩。
然而鱼不食,仍然的确还是一个现实的烦恼。尽管夜静水寒是一条可以被重新发现和利用的蹊径,足可藉以抵达真正的妙境。只可惜,钓者只是钓者,不是从药山上下来的悟者;鱼儿也只是鱼儿,不是参禅苦修的锦鳞。
这世上,还真少有夜静不拒,水寒不惧,甘心只钓一层层涟漪的人。往世少有,现世则更无有。偌大一个小镇——推而广之——偌大一个世界,谁还是船子衣钵的再传者?
秀州塘上,落照湾头,谁还见过一叶扁舟,谁还见过渡尽晨昏不肯着岸的和尚?
满船空载月明归
我是见过秀州塘上的明月的——也见过暗月、迷月甚至血月。我见过披星戴月的驳船满载砂石和夜色移行,我见过一对来自外省的夫妇在落日里下网,在晨曦里收网,我见过他们在秀洲塘的烟波里生火做饭。我见过炊烟在昼与夜的缝隙粘合时间的努力。
我没见过空载一船明月归来的驳船或渔舟。驳船肯定有卸下砂石空船返回的时候,渔舟也不见得日日满舱,它们空出的空间也一定会被明月占满——假如明月在天的话。但是,没有“满船空载月明归”这回事。
很明显,这是一件古典的事,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事。一个仅供追怀和想象,却难以诉诸现实的幻象。人们接受它,仅仅作为文学的想象或佛学的镜像,却难能相信它会是一个现实的真相。
现实之苦厄,不独来自现实,更来自对现实的无力超越。救赎的可能性,在船子那里似乎可以轻松落实,在秀州塘的钓徒、渔翁和船老大那里,则殊难实现。
在秀州塘散步或骑行如我者,只是在历史的想象中寻找某种连接的可能性。作为一种智慧它已经足够开放,但我显然还不够资格。
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