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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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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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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唱九帖


 

第一帖

 

若不用一页白纸接住秋分日的虫唱,就得再等上一年。而这即将流失的节气和月份,注定要变成一页空虚,变成生命中的一截无意义断流。

一年里,最是虫唱悠扬的夜晚,让人不觉得孤单。它是声音里的流水,可以当孤眠时的睡枕,可以洗濯经年硬结的耳耵。它也是声音里的月光,轻寒微凉,抚触内心的惊马,熨贴惊马的鬃鬣。

一年里,最是虫唱惹乡愁。唯有夜晚的虫唱,能在一团乱麻中抽出一线幽蓝思绪,远远地,牵向灯火橘黄的乡村。一泓虫唱的灯火里,父亲的面影橘黄,母亲佝偻的背影橘黄。院场里的井垣,则是一半橘黄,一半幽蓝,那幽蓝的一半,沉埋在时间的阴影里。

乡村逐日凋敝而苍白,唯有虫唱,坚持着最后的丰盈和血色。游子的江山颓败,精神萎顿;游子的眼疾未愈,浊酒杯空。幸有一注虫唱的丰盈和血色,泻入杯底,多少还原了他一息元气。

恰好,够他用来收拾忧伤。

 

第二帖

 

小时候,虫唱是灯,是点亮黯淡童年的那盏幽火。

虫唱无处不在,又扑朔迷离;虫唱是童年乐此不疲的迷藏。

有时候,它藏在灶仓里,煮饭的时候,为你轻轻弹奏黄昏。你知道它就在身边的柴火里,窥探着你火红的脸。

有时候,它藏在残垣断壁中,翻找它,就是翻找一个小小的梦——它有油亮的翅膀和硕大的头颅,它结实的大长腿擅长翻山越岭——这个鬼机灵的梦,逗引着一颗噗噗跳的童心。

有时候,它藏在毛豆荚层层叠叠的菜畦里,探寻它,几乎是一次缩微版的森林历险记。它在你左,它在你右,在你前,在你后。它在教你最初的执着,让你领教了梦想的诱引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同时也教了你最初的迷茫。

但是在成年的回望里,虫唱在童年,依然是点亮你心灯的众多宝物之一。

虫唱最嘹亮的那几天,木樨最香。乘着虫唱的时光机穿越木樨香,可重回童年。

 

第三帖

 

秋分夜,虫唱浩荡——

大自然的精灵唱诗班,玩不转和声,玩对歌,硬是把月亮唱圆,把悲欢离合唱得惊心,唱得动魄。

谁在窗子后面痴听,醉听?谁在那里出神,把一切宏大的事物抛弃?

谁在那里默念父母兄弟和妻儿,把一帘虫唱的盛美送递?

谁把虫唱当作了语言的打磨机?他乐此不疲的活计,就是把日常的汉语抵近虫唱,让虫唱磨去无用的角质,还原它们的光泽和灵敏触觉。

谁在月光下暗涌诗歌的潮汐?他的呼吸和吞吐,得益于月球的引潮力,为了多获得一份摆脱重力的可能性,他甚至想象把肉身也脱去。

这与他在另外的时空对肉身充满感恩是多么矛盾!但是今夜,月亮的确像一个灵感丰盈的大师,为虫唱倾心打造白银的舞美,黄金的舞美——

无声光瀑下的喧哗虫唱,是多么纯粹、梦幻与永恒。

 

第四帖

 

秋来,眼角常干涩,咽喉也粘腻,隔三岔五地胃内鼓胀、烧灼。

秋来心下多彷徨,手足也无措,日里饭不香、事不顺者频仍。

唯待入夜,一支不知疲倦的小乐队破窗聚来灯前,倾情献演秋声赋,剧目经典得一成不变。屏息听唱,自觉诸症渐失,书也读得进,字也写得好,一副枯肠,也慢慢湿润起来,蠢蠢若有诗泉的蠕动。始悟虫唱清热解毒,可消烈烈炎症。

近来更发现虫唱常常唤醒许多失去的记忆,童年事,历历如过电影。一些个少年苦头,重新回味竟是甜的;一些个少年烦恼,重新细数竟是那么无厘头。我的部分失忆症,因耳服虫唱不计其数帖,幸得痊愈矣。

古诗人或云秋蛩声尚在,切切起苍苔”,或云“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甚至有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的,果然各有衷情千千结,却都约好了似的,拿虫唱作了解药。

我也学古诗人,视彻夜的虫唱为解药,慰藉一份绵邈的思虑。

必须提醒你若得的失眠症,饮虫唱即如饮毒药,会让你失眠到天明。

 

第五帖

 

虫唱所救赎的记忆一瞥:秋收在即,父亲磨刀霍霍。

在父亲那里,所有祖先留传下来的秋收仪式,简化为对一把镰刀的细细打磨。开镰前夜的屋檐下,农业的庄严霍霍有声。

其实虫唱也是仪式的一部分,这社稷之神为父亲的庄严仪式所布设的庞大和声告诉少年,土地自己也在庆祝,只是五谷照例谦逊无言,由那些身披褐色直翅的精灵,集体代致颂辞。

它们和父亲一样受恩于五谷,对土地,怀情至深。它们的唧唧之唱,是颂歌的一部分,就如父亲手下的霍霍之唱,也是颂歌的一部分。

这记忆中的无词颂歌值得珍念。父亲已老,土地也老了,秋收的仪式更是老得几乎凋敝。但是父亲依然会用拇指肚试镰刀的锋刃,他和母亲,尚有几分薄田侍弄。他们是替自己守着这几分土地,不肯弃舍。

只是父亲的乡村,月夜檐下的霍霍声渐稀,农业的庄严渐稀。

虫唱,依然是颂歌的一部分。荒凉的部分。

 

第六帖

 

虫唱之单纯与执拗,世上几无可比者,秋凉日甚而引吭弥勤,缘何之故?我妄猜有三,人或谓无稽。我自顾妄言:

一谓庆足食,二谓逑佳偶,三谓叹光阴。

秋日五谷丰登,微命得其善养;手足舞蹈不可见,振翅锐鸣闻庭前。虫唱,实在是一场盛大的昆虫世界的筵宴。你怎知那不是昆虫的酒令和诗篇?你怎知那唧唧长鸣中,没有火一样的激情和诗一样的波澜?

秋实丰饶兮饱其馁,秋露为酒兮壮其胆。虫唱,自然也是一阕赤裸裸的情歌。有月光最好,没月光也无所谓,坐在一叶青草的桥拱上,为佳偶反复弹唱一腔衷情,谁说昆虫世界里没有大情圣?

日月虽云长,秋光总是短;筵宴虽盛也得散,佳期再美总如梦。虫唱,难道不还是一声声喟叹?那拼了命的、不晓得饥渴的唱、唱、唱,难道不是要把短光阴往长里拉抻?

这么说,虫唱亦见境界?饱食以庆,逑偶偕行,俱为本能而近乎艺术;而慨叹光阴之须臾,竟有点终极关怀的意思了。

我正胡言乱语,忽闻天外断喝: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谈之固无稽,博人一笑耳;忤逆天机者,实无恶意也。

 

第七帖

 

旧作《秋香宫》诗云:一座无形之宫,以一百亩水稻的香作基础,十亩桂花的香为支柱,撑起至高穹隆。芬芳之宫,复原了我的记忆——我记忆的薄胎之瓷,曾缺损于生活的颠簸和时间之泥的淤塞……

虫唱何尝不是又一座宫殿?一座秋声之宫,有着与秋香宫惊人重叠的超现实结构——一个近乎同心圆的完美穹窿。

虫唱有多高,它弧形的穹顶就有多高,直至高过月亮一米。月亮,成了这座嘹亮宫殿高悬的银灯。

我成为拥有这双重宫殿的有福之人几乎是命定的。作为这双重宫殿的孤独的王,我用黄金的水稻与桂花构筑了它们馥郁的基础和梁柱,我用白银的虫唱打造了它们熠熠生辉的穹顶。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垂涎于我的飘渺宫殿——这座世人眼里的乌有之宫,是我的精神庇护所。穹隆之下,我可以趺坐如山。听唱,闻香,直到遗忘一切,也被一切遗忘——

 

第八帖

 

像录制式微的方言一样,把虫唱录制到纸上。

作为一部乡村音乐的销魂部分,虫唱,必须得到不亚于“非遗”的待遇。

必须重新做一名采风官,回到乡村去采集虫唱,采集那些最嘹亮的,最醇厚的,最让人心旌荡漾和最使人沉醉的。

用四言采集最质朴澄澈的虫唱;用五言或七言,采集虫唱中最富于音乐性的那部分。用自由的节律也未尝不可,寒露过后,随风传送的虫唱更接近了挽歌气质,它们遵循生命所固有的呼吸的轻重缓急,挽留着什么。

偶尔也用用散体语文——总有性格散逸的民间歌手,逸出乡村最低限度的抒情规约,执拗于沉缓的叙事调式。

尽可能不使用赋体采集,尽管虫唱中依然不乏铺排的声势——尤其在月圆之夜。但那盛大的合唱,听起来多少有些荒凉。

不要冒充道德家,把采集来的虫唱强作道德甄别,不做类似删诗的勾当,不试图把采自田野的虫唱荼毒为“虫唱经”。

把录制好的虫唱好生看护,在我们老去的日子里,每日回放一次。让我们在这最后的田野气息里逐日老去吧。

 

第九帖

 

虫唱第九帖,必是招魂帖——虫唱,是招魂术的一部分,是只有在时间里走远的游子才能解码的秘密讯息的一部分。

魂兮归兮。异乡的露水重,能不走夜路就不走,非走不可时,要认得虫唱里的千叮咛万嘱咐,要认得虫唱里的护身符。

魂兮归兮。城市的酒杯多陷阱,城市的霓虹会放蛊。流光溢彩里别恍惚了神,趔趄了脚步;觥筹交错中别迷离了眼,慌乱了主心骨。

要辨得虫唱里的朴质旋律,要辨得一粒粒麦穗般单纯的音符。

魂兮归兮。追梦人,带着梦想飞,耳边全是吹过去的风声,风声越大,你离虫唱越远。那来自你来处的无字歌谣全被风声遮盖了,你只听到风,听不到歌谣。

你生活在生活的高处,你的生活就总是风声鹤唳。

虫唱却在生活的低处,在你所来的偏僻处。在你听来虫唱总是逆耳:别让梦想把你的魂魄带得太远,有时候梦想亦是歧路——一路上你得到了所有,却难免要失魂落魄。

魂兮归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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