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课:静物(组诗)
写生课:灰色旅行箱
如何画就一只灰色旅行箱
在冠疫时期所积的灰尘?
时间替你完成了一切——
它的落寞,你的恓惶。
三年积灰,省去了你捉襟
见肘的表达:落笔重了,
怕触疼一段灰暗的当代史;
轻了,又怕担负遗忘的罪愆。
三年的灰,覆盖了这只灰色旅行箱
过往旅途中磕磕碰碰的
所有细节。经由一层灰的浸渍,
每一张往事的脸庞沉入
时间的深水。三年了,
你怯于吹去薄薄的灰尘。
在波澜不惊的时间深水下,
沉睡着一个遥远的支线机场和
一片草原。一次邂逅,
还未发生就已成为旧事的一部分。
写生课:钥匙
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旧钥匙
想不起来它属于哪扇门
哪把锁,哪一个空间或者
哪一段时间。氧化的铝质失去了光泽
一把混迹于杂物的钥匙
并不因为重见天日而获得
某种先验的存在感。作为杂物之一
这把钥匙与任何未知事物的
关联,已无从考证。它是它自己的锁
前世今生,它一个也无法进入
它失去了作为一把钥匙的个体话语系统
成为物的孤家寡人。与其说
它是神秘的,毋宁说它纯粹——
一把铝质钥匙,与任何秘密无关
既不通向藏娇的金屋,也不通向密室
不依附于美的象征,也不邪恶
我看见它时发了几秒钟呆
我没有丢弃它,因为它的无意义
——它的意义或许就在此
我把它塞回抽屉。像所有失去门锁的
旧钥匙一样,它回到幽暗和无名
写生课:布洛芬和体温计
左侧床头柜上躺着一粒
塑封的布洛芬和一支体温计
打扫卫生时我常把它们
小心擦拭。它们的美德
在于对我貌似多余的举动不置
一词。一个病人的心有余悸
大概只有它们能体谅入微
它们的职责从来不是表达同情而是
提供有限度的数据和药物支持
病痛中我的选择不多
信任一支体温计和一粒布洛芬
是最低限度的理性
当然我也信任维C和水,信任睡眠
在普遍的患难中我还
不得不信命——这丝毫不影响
我实用主义的拜物选择——
在可预见的时限内无需实证
仅凭类似供奉的存在方式
即可确保其意义的不容解构性
它们静静躺在那里
和所有真实的历史细节一样
记得我曾经的辗转反侧和呻吟
写生课:旧杂志
壁柜上堆满了旧杂志
多数是还没拆封就旧了的
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虚构和
非虚构,抒情和非抒情
一个小型废墟,既是物质的
也是精神的。一堆废纸,或可能的
核废料——拆开任何一本
随便翻开某一页,仍有类似镭的
蓝色荧光?在一堆文字的废墟中寻找
精神的辐射物,这工作充满劳绩
但真正的诗意内核并不容易显现——
被诗意辐射的幸运时刻并不
随时到来。要知道我也在制造
同样的废墟。每写一行诗
我都自以为是在为一座反应堆添入
新的燃料。在等待它冷却
甚至成为印刷体出现在
其中某本杂志的时间里我几乎确信
它是裂变甚至聚变的产物
直到一本新杂志变成了旧杂志
变成眼前这个废墟的一部分
写生课:名酒
一瓶坊间所谓的好酒
束之高阁荒废了近二十年
偶尔拆开积灰已久的包装
才发现跑酒不少
我暗自惊呼,辜负一瓶好酒
是多么容易的事。二十年一弹指
我老了,它也老了——
我回首有悔,它了无恨意
我在犹豫要不要借此大寒之日
把它一饮而尽清还了这
二十年的酒债。它在二十年的沉默之上
继续堆积沉默和灰尘
既不邀我,也不邀月——
二十年,它成了岁月的静物
仿佛一介曾经狷狂而
终于深藏的书生,疏于搭理
人间的眉来和眼去
凑近了嗅闻,仍有清冽香气丝丝
缕缕地逸出。值此大寒
它在修炼中继续变轻
顶着响当当的名头,趋于无名
写生课:快件
小区门口堆放的快件
已积成山。看上去每一件
都包裹着一个秘密
其实每一件都没什么秘密可言
盒装袋装,都是被现代生活
分拣和递送的快速流通件
和附属之物
各异的寄件和收件地址
按理说可以排列组合出无限丰富的
人类关系。但实际远没有
想象的那样丰富
人类的某种快感一如
快件的纸板色或黑塑料色
拆包后,不见得就能分化出与内在之物
同样缤纷的色彩、质感
和价值内涵。很多时候人们
并不急于在成山的快件堆里翻找
属于自己的那份等待或
焦虑。人们似乎笃定如山
任由他们的快件堆出厚厚的灰尘
被晒得更其灰白或者
在潮湿的空气中残损霉变
人们的快感,在收到快件之前
已经完成?
写生课:口罩
想象到口罩为止
白色或黑色,一次性,医用
N95或KN95
作为囤积之物堆叠,严肃、静止
拒绝写意或随意的笔触
戴在脸上,不见丝毫生动
时代的表情在口罩下无从辨识
但大体可以想见
无需再作言不及义的揣测
而那些被丢弃的
粘附于任何一处的静物
虽然各呈其状
表情却一律污秽和颓败——
一张抛弃之脸
就是一部不堪回首的疼痛与
受辱史。白的变成灰色
黑的变成灰色
蓝色的,也变成灰色
写生课:黑皮鞋
一双黑皮鞋,头朝里跟朝外
搁在木制鞋柜的第二格
鞋帮已经明显塌陷,折痕重重
叠叠。鞋跟外侧的磨损
明显严重于内侧。尤其左脚
外倾得像一艘失去控制的小船
听说一个人不易觉察的
体格瑕疵、行为习惯甚至心理秘密
都能在他的鞋跟上找到蛛丝
马迹。至于体重和年龄
就更不在话下。我并不擅长于此——
根据一双鞋子的表征对其主人
作自以为是的窥探
但从被踩塌的鞋帮估摸一段
匆忙的人生,毕竟不算难事
依据倾斜厉害的鞋跟
对某种沉重、拖沓又颠簸的步履
也确实能猜想一二。这并不表明
我可以凭此判断他人的人生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概是个谜。我不了解他正如
我不了解自己:我踮起脚
发现左右鞋跟也都已磨损不堪
我的人生,正站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上
20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