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有白鹭(外七章)
小泖港对面的防汛墙上,十几只白鹭几乎是等距离站着或蹲着,一字排开,朝这边打望。
这边只有一个孤独的骑行者大汗淋漓,两腿岔开,驻下单车和它们对视——
他并不确定它们是否也睁着好奇的眼睛。或许它们正半睁半闭着,进入了自己的禅境。
他了解这种生物绝不可能放松神经和遗传的胆怯美德,即便隔着一条江水的安全距离。
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冷漠,和它们对湍急江水的有限信任——两种不同的生物属性就应该像这样隔江而治?
一个孤独骑行者的禅境中可以有一只或站或蹲的白鹭,而一只白鹭的禅境中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他——
白鹭的视界差不多是个透明的球形空间,在接触的零界点他的任一举动都将构成威胁。
所以他一动不动,目光柔和,意识到即使是善意,也可能是一根刺。
在小泖港看捕鱼
在小泖港捕鱼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扳罾,一种是抛钩。因为渔获有限,渔夫们更多时候一脸焦灼。他们看上去并不快乐。
常有人围观,他们看上去也不快乐。
我沿着防汛堤一路骑行,远远看见在夕阳里悬着的闪烁的渔网,觉得庸常之处有这样的美事美物,真是万幸。
那根在想象中吃足了风的鱼线被渔夫抛向小泖港的缓流或激流中的刹那,甚至是诗情画意俱足的,让我好一阵古典的恍惚。但是当我凑上前去,试图在他们缓缓起网或寸劲提线时一探究竟,我就看到了失望与焦灼。有时候也控制不住轻叹一声,算是在内心作一个小小的呼应。
我之沉迷于在台风季追云,并不知羞耻地标榜为捕云者,难不成是要借这虚无得不能更虚无的举动,来抵消这日常可见的失望与焦灼。
葡萄
作为隐喻的葡萄已经不值得一写,性感的、肉欲的、糜烂的,够装一箩筐了。
一首朴素的诗应该致力于让葡萄回到感官的最初诗意——回到甜或者酸,回到紫甚至黑,回到虽不乏诱惑,却不致堕落的玫瑰。
回到吹弹得破的,身为浆果的张力;回到高温中发酵的,混合着泥土气的腐香之味。
感官中的葡萄总让人鼻翼扩张、舌下生津,丢掉审美的枷锁也不足为惜。
好多次黄昏骑行我选择穿过葡萄园,穿过这盛大的夏日酒窖,能让我轻易获得类似微醺的生理反应。我偏执于此视为余生不可多得的、健康的身体愉悦。
葡萄园女主人在路边搭起简易摊位,悉心经营着这个夏天的甜酸。这大宗出货之外的零敲碎打正是生活的本意。
熙来攘往散步的人们也少不了带走一些酸甜。他们很快隐遁于夜色,而葡萄即使在夜色中也不会停止酿制和腐朽。
柘湖,三月的美学课程
桃花的第一章已经翻烂。夭夭灼灼的东方美学,倒映在一池春水里,被锦鲤唼喋涵咏。在同一章节中,又绿江南岸的垂柳作为陪衬,也颇得锦鲤青睐。
樱花的第二章分出了若干小节。单瓣的轻哀已披阅有日,忽逢一夜雨打风吹,竟作雪纷飞。美的凋零并未如想象中令人沮丧。花瓣在沥青路面上翻滚,在未及返青的草坪上堆积,在湿漉漉的苔藓上粘附——美在凋零中完成了转化、重建甚至救赎。
重瓣晚樱雍容忧伤的第三节尚未登场,而第一节国色加身不堪其负的牡丹樱则早已化入春泥,骸骨不存。
海棠的第三章有纷繁复杂的谱系,其中垂丝的离愁和西府的单相思,在不算长的花期里获得了可观的阅读量。雨中读海棠,算得上古今最可销魂的美的历险——放翁说她“艳无俗姿”,屏山病翁说她“梅借风流柳借轻”,玄宗赐她美名“解语花”,东坡怕她“夜深睡去”,所以特为“烧烛照红”。各路骚客乃至帝王,一律对她倾倒。
其余的章节如李花、梨花、郁李、辛夷、野迎春,悉数上台,次第风流,把个三月的美学课程撑得满满当当。便宜了人间。
赞美诗
因为忙碌我欠下太多赞美诗,而秋天和它的草木从不表达愠怒和怨责。
园中的海棠果在霜降中错过了最富诚意的采摘和咬啮,悄无声息地从枝头脱落。它们在枯草中的腐朽远比一句诗的腐朽具体、感性,因而更令人不安——稍纵即逝的愧疚感来自一个人深陷秋天的身体和肺腑。
虽然与园中草木有着天生默契,却无暇向它们一一表达敬意。在霜降时节,这算得上是一种辜负,却很容易得到原宥——
深秋了,草木的谦逊近乎典范级存在——白玉兰裸露的猩红籽实,可以看作代表所有草木裸露出干净、热烈的灵魂——然而感人至深处常常是一种静穆,而非喧嚣。
当我经过池塘,发现秩序的细节在池水中日益枯萎、垂折。
小心收藏而不是摊开,就无限抵近一首赞美诗的内核。
与疼痛辞
身体还能保持清晰的痛感,不算坏事吧——腱鞘炎、牙疼和腰部扭伤,疼痛的狼烟四起,且信息通道畅通,中枢神经每一秒钟都能收到清晰的弱电码。
每一秒钟都在自我确认,疼痛的能力未有丝毫荒废。阻滞之僵痛、绵密之酸痛,钝痛和尖锐的刺痛,各占一个秘密的抽屉或罐子——
中年以降,人们自动成为疼痛收集者和分类学者。
“掌上裂开的口子在水流中所释放的痛感其实是向内收缩的一颗种子。”诸如此类的日志,几乎成了中年之必需。而每一颗种子都有长成大树的野心。因此都需要一个特殊的罐子。你观察它玩味它想办法阻止它,却又不费尽心思杀死它——
你需要它作为存在的感性依据和理性证明:除了疼痛,还有没有什么值得你耗去有限的时间去琢磨和它的相处之道?
岁末。或残雪之诗
因为曾经拥有漫长的乡村生活,和在事物背阴处刨开冻土的青春经验,我对残雪的秉性有着深刻认知。
曾经的青春热情不曾融化过一块冰化的雪团。我早早学会用羊角镐劈碎它,把它和冻土扒拉在一起,使它们形成一种不知妥协为何物的混合土。
人到中年,我又有了一次用羊角镐对付冻土的经历——我得帮助父亲在新屋的背阴处挖出一点四立方米的坑洞,以便安装一个塑料材质的污水池。
残雪混合着沙土,粘合起瓦砾和砖块,使得我们的工程进度极其缓慢。
每一次叩击都震得虎口发麻,每一次楔进都是硬碰硬,每一次碰撞都在摧毁着我长时间废弛了体力劳动的身体的自尊。等到工程甫定,我已经接近坍塌。我告诉父亲我得缓一缓,我的腰背,几乎记起了过往生活的全部疼痛,无法站直。而父亲本来就已经驼得不肯直起来的身体,支着羊角镐的木柄,像一尊粗糙雕像站在挖好的坑洞中。
他的漏风眼被风刺得通红,眼角挂着泪水,却腾不出手来擦拭。他是如此虚弱,又如此强悍。这场与残雪和冻土的战役,是他晚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胜绩,为此他几乎是挥霍了余额不多的体力。
岁末。或油汀之诗
到底是温暖,还是寒冷更能让诗人像蚕一样吐出语言之丝?在苦寒之中,我几乎所有的诗都在油汀旁写成。无论如何,这也算是接续了一项伟大的传统。
很明显我无法回到一只古典的火炉旁,用劈柴从黑暗中诱出火苗和语言的利爪:这时而害羞温柔,时而粗野放诞的猫科动物是多么喜欢舔舐火苗。
而电作为火的抽象版本,在苦寒中有着更持久的稳定性。
语言得以无所顾忌的裸露和移易,但是因为无所舔舐,它们总显得莫名躁动。很多时候任由错误的语词呆在正确的位置,也任由正确的语词呆在错误的位置。
我不急于让它们各安其位。它们互生龃龉、埋怨、争吵甚至拳打脚踢。
而电的力量绵绵不绝。我有充裕的时间劝说它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也有不听劝的,就让它们回到黑暗中。
因为没有灰烬,我常常愁于找到干净的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