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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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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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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元素及其他

春天的元素

 

一只母猫赶在受孕的路上

浑身雪白,脚步之轻超乎人类想象

它是这个春天的仙物,也是妖

 

一只黄蝶在园子里出没

她来得有点早,但不用发愁没有一间

花的旅馆供她投宿和安排夜宴

 

阳光足够多,足够让

鸟雀们在隐秘的枇杷叶下用褐色尖喙

梳理凌乱的羽毛,啁啾慌乱的心情

 

天空灰蓝,已属难得

风轻轻呼啸,旗杆顶上鲜红的旗旌

发出猎猎的声音

 

雨水频繁、丰沛

耐心把白天和夜晚细缝密纫

在白天和夜晚的接缝处,有灯光柔和

 

有樟树的球形树冠

吸足了雨水,像一只只胆瓶倒扣在节气里

充满坠落的险情

 

却又不真正令人慌张

令人慌张的是一场绮丽梦魇

在春晓时分,你醒了,它还不肯醒

 

 

五月的园子,盛宴进行时

 

人人可做的一件傻事,

只他一个人做得最毫无羞耻——

夜班结束,他轻轻踱过园中潮湿的石板路,

深呼吸,把整个园子混杂的

植物气息,全部吸进肺叶——

杜鹃和蔷薇在凋谢,

青桃还在叶底毛绒绒地躲藏,

而枇杷几乎压折了树枝;

盘槐,银杏,辛夷,

在夜风中飒然有声——

他居然无耻到能辨出其中判然有别。

他知道植物世界没有吝啬鬼,

它们很乐意满足一个疲惫的人

贪婪的贪婪——

他热衷于索取它们的香气,

堪称荒淫无度欲壑难填。

他自觉无耻得还不够——无法辨出

三种以上的气味。

尤其当他走过园子一隅,

被一丛叫不上名字的阔叶植物吸引。

他知道它们会开美丽的花,

却无从晓得它们的名字——

他走过它们,就决意把白天的三件事

全部忘记,从此不再记起。

 

2015.

 

虫的诗

 

1

思维的水黾在时间池塘的暗绿水面奔跑

和一匹马在荒凉的大漠所做的

有什么两样?风划过水面的时候

它停留在涟漪之上四顾苍茫

一匹马也正停留在落日之下,四顾苍茫

 

2

一只蝉没日没夜的鸣叫是被逼的

假如它也能活百年,不,不需要那么多

假如它能活一个完整的四季

它也许会更从容一些?

比如说,它至少可以和那棵树一样缄默

 

3

一条足不出户的蚯蚓不止是畏惧

作为隧道挖掘者,它习惯了穴居生活

是的,它已经习惯自我禁锢和放逐

它禁止自己曝露在灼热的太阳底下

又放纵自己,终于把自己变成自己的隧道

 

4

蝴蝶是不真实的。它要么是自己的来生

要么是自己的前生。它要么是庄子

要么是私塾里两小无猜的书生——

其中一个还是假冒的。蝴蝶不可能是悲剧

也不是悲剧的产物。蝴蝶提供虚拟的喜剧式剧终

 

5

作为天生的剪径者和冷血刺客

马蜂一辈子翻不了身,也懒得为自己正名

虽然它还是天才的建筑师和纸浆专家

它的弱点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可原谅

比如离开巢穴超过500米,它就迷途忘返

 

6

咒骂和诗歌式的理解都无力取消

一只蚊子的嗡嘤。黑暗中假如你愿意

扇自己一记耳光,它就立马闭嘴

在你左脸颊的悬崖上,开一朵缩微型的

曼陀罗:你的咒骂和诗歌,正式生效

 

7

午后的雷阵雨之前,池塘上空集结了

不可计数的红蜻蜓军团

它们的超低空飞行难脱表演性质

更与高调的爱情脱不了干系

被抽象为成语的性感,正掩人耳目地点画涟漪

 

 

夏天·结满果实的园子以及

 

结满果实的园子是值得赞美的

结满果实的枝条,对万有引力着迷

 

结满果实的眼睛已经不住诱惑

却不忘提醒舌头: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含住唾沫,你的果实之爱

将在数日之内得到理所当然的满足

 

但是鸟雀之舌不在提醒之列

它们有天赋权利,先于我们尝试果实之酸

 

对于未臻酸甜适度口感完美的果实

它们有权使用尖喙——检验虽略显粗暴

 

却又合乎自然的法度。作为美的一部分

鸟雀们可以衔着果实横贯园子

 

它们被允许炫耀,顺便把夏天小心轻放

在每一扇刷着淡蓝色油漆的窗台

 

少女们晾出旧年的连衣裙

夏天的第一缕薰衣草香,淡到几乎没有

 

2016

 

此刻我正像一个湖泊

 

如果我有悲伤,就一定比这场

正在路上的雨水还要大;

如果我正孤独,就让这场雨水中途折回?

但我不悲伤也不孤独像一个湖泊

绷紧着自己的丝绸。

 

我也曾被命运揉作一团然后再摊开。

我旷日持久地研习一门手艺的确事出有因。

没有什么比风平浪静

更令我笃信人人皆可享有福报。

 

此刻我正像一个湖泊,任由水黾滑行。

我静候着这场春雨。它有灵巧的手指,

而我有深藏不露的琴弦。

 

如果它够执拗,就一定会弹拨到

我内心的诗和音乐;就一定会

唤醒我的悲伤,并还给我孤独。

但这对一个湖泊来说,都已不算什么。

 

候诊室

 

这些败下阵来的人获得了庇护。

捏在手里的临时号码,让他们在隐忍中

保持平静的喘息。

他们都是生活的强者但此刻

终究暴露出虚弱的本质——

一个可以确认的事实是来这里之前

他们都曾打肿脸充胖子,

在与生活的较劲中都曾胜绩在握,

有的甚至堪称战果辉煌。

但是此刻,除了那个坐在窗边的少年

尚有一副愣头青的骄傲表情,

别的人都是一脸或深或浅的土色。

无需细辨的沮丧里或许还藏着些许不甘,

但手里捏着的那个号码,

正是让他们获取怜悯资格的验证码。

他们中的大多数仍是强者,

只是此刻,他们在沉默中面对各自的虚弱,

并在互相面对中确认

虚弱的本质。他们时不时巴望一眼

护士站上方的显示屏,

落寞的眼神里,微火暗燃。

 

2017

 

初夏秩序册

 

紫叶李噼里啪啦落在潮湿的

临河甬道。紫红肉浆迸裂一地

狼藉之余,汁水渗入起砂的铺地花砖

一切,未曾背离自然的秩序册

 

椋鸟的鸣声清凉,又有股子酸甜劲儿

它们几乎占有了半个园子

而栀子的腐朽之香占有另外半个

——这仍是个统一王国,虽然有两个王

 

一个素衣老妇坐在石凳上

孤独、静谧,和遮覆她的合欢树构成

自足的世界:时间赋予她寂寞的尊严——

一株老珊瑚,坐在自己的海里

 

初夏。午后。穿过杂树成林的绿化带

嗅觉的飨宴层次丰富

而视觉的杯盏幽深。当酒液溢出

当听觉的丝绸滑过耳廓,雨水将赐福于人

 

冬日香樟之诗

 

站在高大香樟

这倒扣在园子里的胆瓶之下

抬头看枝叶构筑的

空间,崇高、饱满——

这宇宙中的宇宙自成一体

拥有不可模仿的结构和

包容性。我所看见的

不止是一个空旷的鸟巢

不止是阳光和风

被筛成的丝缕和斑驳

不止是暖或者凉意

我看见在倒扣的胆瓶里

静静晃动着一个胆形水体

它既含着空间

也含着时间

以及更多神秘的维度

它悬在那里,充溢着鸟鸣的遗迹

像一个拥有智慧的生命体

发出深海鲸鱼般的鼻息

——我不止是听见这些声音

我看见,看着

领受这浩瀚静谧的鼻息

同时反观和确认着自己

 

2018

 

黄昏在建设中的二桥上散步

 

美的穹窿成形于夏至但还来不及

细加修饰。在张力的临界点

这钢铁之鸟几乎要脱身飞去——

雨季到来之前,它在掘石港上获得了

 

审美的热气流。巨大的翼展在落日中熠熠生辉

向上,向上,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只轻轻伸开一对铁灰色翅膀

就将改变这条在平原上亘古流淌的

 

河流的气质——轻盈,是的轻盈——

当一只满载的驳船在视平线上

驶入云霾和余晖的苍茫

并与另一只驳船错身而过时

 

我所感受到的正是某种未曾经验过的

轻与颤动——当我回到引桥部分

这种轻与颤动就失去了对我灵魂的

影响力。回头再三,我看到的是一幅画

 

它的最后几笔尚未收拾定当

我听到的是一部音乐,它的主题尚不完整

在落日中,视觉和听觉的光芒

所造就的飞翔背景,似幻,如真

 

在住院部十六楼看落日

 

这是不常有的经验在我以往的

生命中。但它将变得常有

我将有更多机会乘坐升降机直达十六楼

以获得与落日对视的有效位置

我将深度理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悲欣交集的灼心主题

实际上我非常平静,当我站在

半圆形阳台上看落日时

我所得到的光,我所得到的

落日的注视,超越了所有过去时间里

落日所给我的照拂——

这是一个病人或准病人

应该得到的来自上苍的怜悯吗

——不,这只是我的主观认知

当我看见落日在废弃水泥厂的烟囱剪影背后

把光暖暖射过来,亿万只光的小足爬满

参差的屋顶和深浅不一的树木

当落日在落照湾江面像一块

宽阔的被单皱巴巴又闪烁其词的时候

我恍然:我并不比那些低矮的事物

得到更多的眷顾

当两个和我一起看落日的老者

相继默默回到他们的病室时我就明白

和万物在一起,但并不高于万物

落日所分与我的光和启示

也并不多于视线里那棵看上去低矮

事实却高耸的杉木——

它的静穆,却一定多于我的

 

2019

 

出春诗

 

洗完澡不穿长裤,一身短打——

我很高兴用这种诉诸身体的方式

送走春天,毫无惜别之意

我知道遵循秩序的生活比感情用事

更重要,至少于我而言是如此

我很乐意在褪下春衣的那一刻

另一个季节已经与我的肌肤

相亲如故。顺应这自然的更替

顺应身体的反应而不是心理诉求

这才是最大的感性。像爱春天一样

爱夏天——不用厚此薄彼——

这也是最大的理性。夏天的馈赠

不比春天多也不比春天少

瞧,黄昏的散步终于可以出汗

终于感觉到空气中的燥热

和植物的浓烈气息。不再是单纯的

某种植物,而是一个整体

一个发酵过程的整体蓬勃与热烈

已经启动:葡萄园在低吼

我知道它不是唯一的动力源

但它几乎负责了小镇整个夏天的

糖分输出,从今日始

它必须日夜运作,分秒不能停息

 

对岸的白鹭

 

低潮位。春寒中

小河对岸裸露的淤滩上

一只白鹭瘦脱了形

孤身,觅食

 

它不是族类中的

抒情者。一副遗世独立的

身形,只专注于

寻找果腹之物

 

它不是命题为

春天的画面中多余的

笔触,更不是败笔

“一处闲笔……”

 

这样一只白鹭

似乎的确不适合用来抒情

它只是在对岸

不在春天的对立面

 

“一个消极参与者和

自由主义者通常

就是这副德性?”

谁都知道,猜度即冒犯

 

2020

 

蝉边纪事选二

 

 

早晨六时许,一名园丁在剪刈

凌乱的石楠树篱。盛夏如蝉而空气中

散发着新鲜的树汁气味——

让人难免联想在炖熟的肉食中

挤上几滴柠檬的那种清新

五六个老人沿着在红砖步道溜达

他们用某种吴地方言大声谈论着时事

几乎算是肆无忌惮:他们确乎没什么可

忌惮的了他们还拥有成色十足的

夏日早晨。其中一个却停下脚步

逗弄一个中年男人怀抱的婴儿

这个老资格的祖父很快谈及自己的孙女

眉目中除了慈和善,几乎难觅芜杂的情绪

所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外乎如此

与城市热闹起来的市声隔河而在的这一切

都静谧在蝉声的沸腾中。微风不足以

阻遏的爬过围墙的阳光,被树荫过滤一遍

再打在婴儿的脸上,那些细密的绒毛

就泛出淡淡的金色。那双黑眼睛

那一对处子之泉,几乎让“清澈”和

清凉”这两个词也感到羞愧

这时婴儿正被中年男人抱着俯向一丛

蜷着花瓣的夜饭花,中年男人嘴里说着那个

最美丽的单音节词:花、花、花

 

 

台风间隙。一只白头鹎停落在

崭新断枝上。它不发一鸣

惊魂甫定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孑余者

它不会知道在一个

窥视者眼里,它几乎就是风暴中心

无助的静谧,惊惧的眼神

直径一百公里风圈里夺人魂魄的内核

这与一个婴儿作为风暴中心是多么

不同:他以最原始的无辜入睡

或者瞪大黑曜石的眼睛

却浑然不知恐惧和毁灭为何物

世界轰隆隆在他耳边炸响

同时被白茫茫雨雾吞没

合抱粗的杨树,一张巨大的弓弩

在风暴中蓄满摧毁自己的力却引而

不发——世界的金戈铁马

在婴儿梦边疾驰,摧毁着世界本身

而婴儿柔软,以梦境之虹

无自觉地抵御世界近乎单色的喧嚣——

风暴内部,一截断枝和断枝上噤声的鸟喙

脆弱的静谧,躲闪的眼神

与婴儿翕张的鼻翼构成平行的双中心

 

2021

 

槐花便签

 

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白居易

 

在静默年代,关于槐花以及

与槐花相关的人事

只能由这古老的诗句推想

年迈的母亲,就在推想的光景里

移莳和浇灌豆秧。老家

门前向无植树但是容我想象

一树槐花白正映照着她

佝偻的身影。槐花落日的双重披覆

令她周身漾动光的柔芒——

就像所有旧事物一样

她所身负的光并不能让她随心

取回深藏在时间里的金子

事实上只有她所侍弄的蔬菜

一天比一天鲜亮,她和她的土地

却秉持着恒常幽暗的美德——

谦逊、虔诚、耐心熬苦

对春华秋实的回报抱着古老和诚实的

祈望……她在电话那头

念叨着今年的蔬菜多半分送给了

乡邻,她说今年你们

没口福吃到她种的蚕豆和豌豆

她在薄暮里说着这些话时

我想象中的槐花又深了一寸

 

中年引

 

人到中年,四季轮回就不再是

一种暗示或隐喻。事情已经足够明朗

大海每送来一场风雨,天就会

更凉一些,人们的孤独和寡欢也会

更强烈一些。一切都在教人习惯一切

无论人们承不承认,疾病和疼痛

都已成为他们事实上的朋友——

虽然人们仍习惯于指称其为敌人或

魔鬼。没有谁能比某种疾病和疼痛

更了解你的弱点,你的夜不能寐和沮丧

多半是它一手缔造。如果你没有

足够的耐心,你将如何与它周旋

世界终于变成一句名言所梗概的模样

你有多讨厌它,你就有多留恋

正如你有多不耐烦你自己,你就有

多怜悯自己。如果爱你的人不以爱的方式

恨你的人也该放弃恨的权利了吧

不不,并非没有人爱你也不是没有人

恨你,而是更爱或更恨都变得

困难重重——疲惫以普遍的腐蚀性

让一切都打了折扣。中年的悲观并不彻底

它更像入秋以来台风云飞度的

铅灰色天象,总还有些缝隙漏出白色

天光,或赭色余晖。仲秋月明引得

虫声如潮,中年心境,却早已波澜不惊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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