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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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
当你看到秋海棠的果实，
你就该知道秋天已经红透了。
你或许会说，一切都是
重复的，秋天在重复它自己。
一切似乎无可辩驳，一切。
池荷的枯萎也和去年秋天无异。
只有你知道每一个秋天
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秋天，
都是在秋天的层林浸染上覆盖的
新的秋天。这是个秘密。
自从你窥得这个秘密，
你就没有机会两次进入同一个秋天。
你已经深陷其中并且
继续深陷。你的身体和精神
保持着对秋天持续深入的态势。
每一个秋色的层次都在你的
身体和精神上反映出来。
你的身体，似乎更热爱秋天。
你在精神层面不反对这个判断，
毕竟你的精神追随了
你的身体。它皈依秋天，
纯粹是因为身体对秋天虔诚在先。
秋天的植物废墟
我知道我在秋天得到的
远胜于其他季节——
秋天所能给我的
总是超出我的期待和索求
当人们从果实里收获喜悦
我在枯索的池荷与
无尽夏的生命废墟里
同样收获喜悦——
比悲伤更悠久一些的喜悦
当你翻过一座悲伤山岭
你看见它还在那里——
它们是同一个形体也是
同一个影子。在普遍的
植物废墟中偏执于多愁善感
是可耻的。我需要更多
不为人知的内在喜悦
在走过它们时多看它们一眼
这些不为人所喜的物象
持守着自己的破败于日盛之秋气
乃有所遵循，而非虚妄
秋天三叠
割草机送来初秋的轰鸣——
和春天有别，成熟青草所释放的
气息，让人陷于莫名微醺
而对事实的噪音概不厌烦和排斥
这唯一被诗人原谅的
喧嚣名词，它粉碎了半个秋日上午
也重建着诗人对秋天的迷信
秋天诚然是收拾和藏匿的季节
同时它也愿意把积郁弥久的心事
坦诚吐露，甚至悉数奉献——
散步时发现曾经甜蜜丰沛的葡萄园
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它在黄昏保持巨大的沉默和黯淡
独自承受着生育过后的荒凉
几乎每一秒钟，秋天都在奔赴
它的腹地，它的视觉与听觉的纵深
当月亮剥掉缠绕的云翳裸露她
芬芳的身体，蟋蟀、螽斯和蝼蛄的
合奏充塞垂老的耳朵，秋天
就像某种神秘液体把一个人的凡思俗想
淹没、浸泡：质变，悄然发生
秋天的婚娶
一场秋天的婚娶在炮仗声中
大张旗鼓地进行。“秋天的新娘是否
要比春天的新娘更加丰腴和
幸福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
多少证实了秋天带来救愈的
可能性：是噼啪作响的噪音
让人们对美好的生活重燃希望和
信念？上午十点三十分之前
婚车将把一对新人送进婚房
人们将见证一场秋天的盛大婚礼
像无数过往的婚礼一样
人们将沉醉其中，人们将举杯
把祝福送给新人和这个庸常又非凡的秋天
世界的确在不断颓败和荒芜
同时也在不停地旋转重启的钥匙
一对新人在秋天到来时摁下
建设属于他们的新世界的密码
让我们为他们的勇气举杯
让我们瞩目，并歌颂这场秋天的婚娶
花田波尔卡
数十亩花田在白露时节醒来
大小不一的黄金杯盘
在微雨中络绎窑变并承接
雨水的淬洗。这秋天的献祭
远没到刀起头落的时刻——
每一片舌状花瓣都在吮吸
而密集的管状花组成的秋天的鳃
也在贪婪呼吸。作为秋天的
巨大呼吸的一部分，它们招徕
蜜蜂和蛾子，除了蜜腺
它们无所余裕；除了未完成的美
它们没有什么可奉献的
花语丰富的菊科草本视秋天
为故乡，把开花当作报恩
在微雨中撑开一片暖调风情
蓄满更多雨水的灰色云层下
一曲主题鲜明的花田波尔卡正
向秋天的微凉作小角度倾斜
石榴
从一堆比喻的剥离开始
把石榴从修辞的泛滥和词语的
虚耗中拯救出来。一把陶瓷刀就够了
略有豁口的白瓷锋刃压进
石榴的酸性果皮，果皮开裂的
瞬间，我确信划开了秋天的
第一条裂缝。无需胆战心惊
但的确事有惊喜。殷红或
莹白的果粒就在狭窄的裂谷中
——稍一用力就可以掰开
这一掌难握的硕大果实——
秋天以某种凛冽的酒浆红或
玻璃种构成复眼形式，这不得已的修辞
裸露出秋天最不易保鲜的部分
唯有味觉的绝对真诚和视觉的服膺
方保万无一失。一旦错失
它将以你悔之不及的速度黯然
失色：作为对你的报复没有什么
比一颗石榴的瞬间氧化更加绝情
在茑屋书店
在太古里茑屋书店
我只买了一本王力的
小开本《古代汉语常识》
作为一个心理细节
足以解释我和时尚之间的距离
起码有千年
这不妨碍我和
两岁半的翊一起吃冰激凌
也不妨碍我
向打扮入时的
俊男靓女投去击赏的一瞥
——距离才是美的核心
尽管空调过冷
尽管人流熙攘且多表情矜持
或者，无表情
吉尔伯特说
天空中出现大量
乳突状云
多么神奇，多美
“出门见神迹。”
我暗自思忖
“不是因为它们短暂，
而是因为
我们短暂。”
诗人吉尔伯特在我耳边
轻轻地说
肩周炎
在肩周炎的水深火热里
你得明白，你已无力肩负什么使命
当一个微小的动作掀起
疼痛的巨浪，你才明白
投降的一个最新姿势
是垂臂如猿，如软塌的绳索
是耸肩如一座濒临塌方的山坡
每一个举手维艰的时刻都在告诉你
认输已经没有任何难度
只是千万别以为凭此就可以
袖手躲避对世界的表态
很多时候你会发现你仍然不是你
手臂的主人。扛着巨大疼痛
度昼如夜度夜又如年
多少个夜晚你从疼痛的巅峰体验中醒来
发现疼痛是一个如此笃实的朋友
坐在你右肩也坐在你左肩
陪你听秋虫华丽的午夜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