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秋色（组诗）

池荷

池荷逐日破败

它拒绝了一些宋词和散曲

不合时宜的抒情

它喑哑乃至无声

在秋池书写着与其境遇相契

的枯索和斑驳之诗

它有隐忍的短暂怨怒

在霜降日为

缺席的霜空置承托的碗盏

破败之相中仍不失亭亭

静植的神理。它有错过的约定

也该有冥冥之中

不期而至的践约。守着枯败之身

它干净的灵魂寂寂地

等着一夜霜降的冷冽抚触

既见秋色

秋天远未自我沉醉因为

它还远未酿就置人于酩酊醉地的

琥珀与赭石。但发酵已然开始

酵变正以可见的方式

改写着时间和空间。偌大的园囿

正被一池秋荷的斑驳

改换门庭。更多的植物

投身于这终将斑斓芬芳的事业——

乌桕的视觉美学与桂树的

嗅觉旨趣，带来初尝的醉意

而向日葵花田盛极一时

终于走向自己的反面。它已经倾其所有

为一个季节的不断深入和窖藏

奉献了朴素、热烈的盛衰

徜徉在花田的人们既见秋色

就爱上秋色。风撩拨的衣袂和身形

正流淌成秋色的一部分

落日为这最初的秋色赋敷以

货真价实的光感和细腻的影调时

某处隐蔽的仿真石头音箱传来

的悠扬音乐，完成温暖的命名

拟义山

在三楼北露台看日落

用手机拍下落日和云霓盛景

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许多时候为了获得更好的成像效果

我使用弱曝光，让建筑物和

高大的树木成为剪影

让霞色比原始的更显饱和——

“落日有多短暂，就该有多绚丽……”

我以我所理解的李义山

记录（有篡改之嫌）了所见的

人间日落。在对比鲜明的成像中

屋脊和树冠的轮廓变成

人与天的确定边界

因为过于确定，致使落日在

这条分界线上的舞蹈

常常带来惊奇和无法遏止的喜悦

当然也常常带来惆怅——

我看落日时落日也在看我

落日乃慈悲之眼。这不是错觉

与秋日隔篱而坐

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

——王维

人将垂暮，与秋日下午的阳光

隔一道竹木栅栏而坐

即便是一无用处的人也有幸

获赠一身斑驳光影

因为一无用处，他与秋日

下午的阳光事实上

没有任何隔阂。他干脆坐到

瑟瑟作响的杨树下

闪烁的金币落满下午二时

这个像阳台一样伸到

树下的时间抽屉

和他从微恙中缓慢恢复的身体

他在斑鸠声中瞌睡了一阵

又被暗燃的炎症疼醒

才发现自己已被一片阴翳遮覆

他把右肩往阳光下挪动了半尺

这首捧着秋果的小诗

秋日黄昏

一个女人要去园子里摘海棠果

秋日，和黄昏

就该发生这样寻常

而祥和的事情

一首小诗

装下这寻常与祥和就够了

作为语言的容器

有时候的确该有些洁癖

和选择强迫症

一首诗有时候就该像

一个果盒

或者一个扑满

只用来盛装小小的美

和小小的愿望

这并不意味着

在寻常祥和的秋日黄昏之外

没有不祥的血污

没有罪愆

但还是让另一首诗去触摸

那个破碎的世界吧

另一首诗，不是这首

将颤栗着触碰一个世界的破碎

这首捧着秋果的小诗

有它自己的殷红和颤栗

空白文档

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打开

一个空白文档

有时候我用文字填满它

更多时候关掉它时它仍是一片

茫茫空白

即使是一片空白

可能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片

我在那片空白里逗留了

太多时间。最后也没有留下

片言只语

我无法向一个空白文档索要意义

或许意义就在我什么也没干

或许写下什么更让我

羞愧。虽然徒留一片空白

的确让人不安

从言说退到书写，再从书写

退到沉默，就像在一片空旷秋草地上

吹过风，然后退到书斋——

我的沉默中心

这么多年我已深谙其必然

冒犯一只柿子

咬啮和啜饮。冒犯

一只柿子的方式带来不对称的伤害

没有什么比一只柿子的

秘密一击，更令人丧魂落魄

隐秘的生理反应在胃部

啸聚而起。美物如斯——

谁能预料如此绵长的急寒攻伐

竟来自一枚善良

无辜的果实

作为静物，它在光线充足的办公室

啜吸阳光和时间的微尘日久

果浆从内部撑就一个

极致的圆，因而无限接近

透明。咬啮和啜饮之罪

将直面整个秋天的善意

这让贪嘴者心生愧疚和自我怨责

十月，一只柿子完成了自己

一只柿子完成了自己

它走到了尽头

在它腐烂之前

坚硬的世界似乎也有瞬间

软化的征兆——

难以想象苦涩的生活会拒绝

一滴如此硕大

膨胀的蜜——

一只柿子

拯救了你我视觉的匮乏和

味觉的颓败

它在一滴暖色中走到了

尽头，无所辜负

山下

雨后。山下。林中空地

秋天在高耸的乔木之上恢复了

蓝色弦乐

诵读者、行吟乐人和孩子们

聚拢在一起。风轻轻

掀动这本印行在秋收日的薄薄诗册

诗人们聊着山和土地

聊着粮食的艰辛和甜蜜

山无言，土地因为盛大的分娩

而微微颤栗。颂词或挽歌

在诵者过于矫饰的演绎中显得

多少有些轻佻——

在土地的分娩和山的沉默面前

所有语言都是轻佻的

而孩子们生涩的诗和生涩的

读诗的样子，让山微微欠身

风在林间稍歇的时候，土地的喘息

似有若无回响在耳边

乌鸦

城市上空突然聚集成群乌鸦。

它们嗅到了什么？不祥镜像

映射在城市的每一扇玻璃窗上。

或许是乌鸦们临时起意，

只是想换一个更具存在感的聚会

之地？毕竟城市更像一座森林。

或许在乌鸦们看来城市的黄昏

更引乌入胜？站在耸峙

于城市黄昏的楼顶，新的领地

令乌鸦们兴奋、聒噪不已。

它们用人类最忌讳的声音宣谕——

它们将替代一片灰蓝色天空

遮覆城市的心情。

是的乌鸦正改写着部分城市心境，

用它们的专属色和干噪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