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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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马古道逗留半日
一截斑驳的缰绳被历史搁置在此
似乎，只要一牵起裸露在草莽和密林外的绳头
就能抖出一串幽鸣的鞭响和驼铃
一部驼粪与茶香混杂的史诗，向我们展开了
它的任意一页，只这一页
就让我们仿佛置身浩瀚的烟云、风涛和蹄声
一千年叠加起来的险峻与壮丽
在我们面前呈现凝重又不乏斑斓的浓缩
每一块石头和裂隙，都是时间的重量和幽暗
我们的逗留之于这一截苍凉的历史断片
恰如蝶翼停留在磐石，停留成石上一小片苔藓的
柔软与潮湿
2014
写在泰顺香洲酒店的便笺上
浙南小城泰顺。五个男人停下中年匆促的脚步。
为了寻觅一辆能把他们载往午夜深处的摩的，他们在街头逡巡。
他们能干些什么，除了烧烤、啤酒和诗歌？
在山城空旷的大街，在街边摊，在烟熏火燎中，他们撇开了一切——
这多么难得！要知道如果没有诗歌和酒，
他们撇不开纠缠半身的累赘。他们把沉重的肉身暂时搁在
山城午夜的微风里；他们微醺的身影
在夜排档的风灯里摇曳。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们回到了轻，
而根本不在乎时间把一天中最后的几分、几秒
顺手牵羊而去。他们起身的时候，已站在另一天的灯光里。
这将是他们各自生命中微小的纪念之夜
他们各有其名，各有其命，却都热爱诗歌，无需证明
很快他们将回到生活的洪涛或
微澜，各自经营生命的附加值。而诗歌如灯，高悬。
2015
何陋轩记
那个在园林中设计堑道的人
胸中丘壑大异于时人
他一心要在晦暗年代修筑
一条与北宋山水相接的幽明通道
他要来去自如，故须屏蔽喧嚣
他和世界的抵牾乃命中注定
他所信仰的美
人们要等到尘埃落定后才能心领神会
他是孤独的，心有所属
为了不让它轻易散逸
他结庐于修篁与静水，却又只给它
简陋到极致的竹梁和茅顶
一个把自己还给自然的人
先于建筑，在内心拆掉了所有墙
甚至窗。向世界张开的唯有他的襟袖
东风西雨尽收袖中：何陋之有
2016
标本馆
动物们恪守本分，没有一点声息
这是交付了灵魂之后的默契
无关乎春天的迟滞。它们驯良、安静
在除湿机的嗡嗡声中超脱了凡俗
对于动物们庞大的集体沉默
我没有理由多有微词。它们无一例外地
保持着一种被选择的姿势
我知道它们是空洞的，连同它们的矜持
年轻的生物学老师提及久负盛名的
标本制作世家，感叹其用精湛的工艺为
每只动物保留了生前的某个瞬间
她说您看，就像活着一样
我们在一只虎斑蝶前停留了几分钟
是因为它稀缺的斑纹和濒临灭绝的窘境
年轻的生物学老师指出它（标本）
目前的市场价相当可观。我说那它可是
镇馆之宝。姑娘笑笑说还不是
她说在楼上，还有真正堪称镇馆之宝的
于是我看到了被脱脂填充物
所填充的东北虎，陈旧、黯淡，雌雄莫辨地
站在玻璃柜中，瞪圆了眼睛——
我不能称之为虎视。它的四肢显得过于圆实
我猜想里面已经没有一根骨头
它只是披着自己的皮，模仿着自己的站姿
2017
台风季在掘石港看云
文学的说法是看白衣苍狗
杜甫说过了，谁还好意思说
仿生学的说法：看白象，看神马
当然你也可以说看到了白鲸或逆鳍鲸
老童话一般这么说
一朵棉花糖，和另一朵棉花糖
如果你天生擅长控制想象力
不屑于放它出笼子
你就直接说看云好了
你已经够闷骚了
我做不到这个，我一看云
就忍不住放出比钱包还羞涩的想象力
说你看，一只火狐
它想用尾巴点燃一片草场
2018
茶马古道：想象一匹滇马
歇脚在滇藏古道的小小驿站
踩踏着漫漶莫辨的马蹄窝
难免会浮想联翩：一匹矮脚滇马
是以怎样的耐力驮运茶叶、布匹和盐巴
驮运种族、宗教和文明
穿过山，越过岭，涉过沟壑
在风雨寒暑中呼嘘毒疠，来回往复
用蹄声和骨骸书写了这部
深深勒进高原腹地的滇藏贸易史
每一块不再规整的条石
都蚀刻着“马脚子”的吆喝和
“亮子”的微芒。但在导游手册的讲解中
历史照例被轻描淡写
删繁就简后却更显波诡云谲
这被旅游业从尘埃莽草的遮覆中截取的
一小段贸易史标本
在日复一日的颓圮中无声演绎着
千年茶马互市文明交融的风云
谁在静心聆听，谁在潜心披阅
这重新裸露的历史章节
谁在这历史的细节，马蹄窝的缄默中
耐心捡拾一匹滇马悠远的蹄声
注：“马脚子”，即赶马的人。“亮子”，马帮俚语，指灯。
2019
衰败的光
我并非因为热爱衰败
才把镜头对准衰败之物
所有衰败之物都在向世界
回馈它们最后的光芒
所有衰败之物都在默默作别
它们都将在春天回来
却都还那么郑重其事
把从土里所受的黄金悉数归还
有时候越老的事物
越不敢怠慢它与土地的那点礼数
比如城南那棵百年银杏
在寒潮中默默变黄
缓慢、持重，越来越亮堂
它的光，它所奉献的黄金带给
世界的美好，需要世界报以
最大的耐心和热爱
——所以我热爱这古老的黄金
热爱它的光甚于春天时
它让我明白在日常的衰败中
也有安抚人心的宽厚和
启迪智慧的博大。它让我接受自己
终将到来的衰败
2020
十一月的城市河道水位偏低
十一月的城市河道水位偏低
但是柔软和慢，依然对得住
“水光潋滟”与“斜晖脉脉”这样的
古典意境。南岸裸露的狭窄滩涂上
有三五只白鹭静静栖止——
这些在城市背光处落脚的羽客
像一组散落在水边的叙事性句子
安静、悠闲，野趣天成而辉芒暗生
在河面孤单地飞着的那只
则更像一个抒情的句子轻轻回旋
风阻成全了它的舞蹈禀赋
阳光把它镀成银质音符——
一个元音，来自鸟骨的空心结构和羽毛的
空气动力学。此时众多垂钓者在北岸
往阳光密集的江心抛出鱼钩
对于他们来说，浮生半日闲是钓来的
他们在水边坐定，在时间里
坐定。与白鹭隔岸对坐让他们怀揣了
巨大耐心，而日已偏西——
时光为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缝隙
供他们垂钓集体的孤独和个体的寂寞
2021
蝴蝶便签
园中草色新，野花灿若
星辰。再朴素的蝴蝶也能轻易
诱发人们对美的原始经验
它落在一朵蒲公英花上
翕张的翅膀赋予这个春天
无与伦比的轻——
一场风暴或许就此生成
但是作为美与风暴的共同渊薮
眼下它正吸食花蜜
看上去与任何恶果毫无
必然的关联性。它专注又无辜
在庸常的认知范围内
人们放弃了警惕——
一只春天的花媒能有什么
危险？它几乎就是善的天授赋形
美与浪漫的法定注脚
让哲学与俗念同时相形见绌
它的扇动那么微弱
与其认为人们有理由藐视它
不如确信人们的欣羡早于
对它的警惕。一只蝴蝶
注定是对人们心智的
玄秘蛊惑。从一朵花到另一朵
它翩跹的轨迹与星云对称
2022
山下
雨后。山下。林中空地
秋天在高耸的乔木之上恢复了
蓝色弦乐
诵读者、行吟乐人和孩子们
聚拢在一起。风轻轻
掀动这本印行在秋收日的薄薄诗册
诗人们聊着山和土地
聊着粮食的艰辛和甜蜜
山无言，土地因为盛大的分娩
而微微颤栗。颂词或挽歌
在诵者过于矫饰的演绎中显得
多少有些轻佻——
在土地的分娩和山的沉默面前
所有语言都是轻佻的
而孩子们生涩的诗和生涩的
读诗的样子，让山微微欠身
风在林间稍歇的时候，土地的喘息
似有若无回响在耳边
2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