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中的水杉林
一座高耸的教堂拥有自己的
苍翠穹隆和夏季唱诗班——
榨蝉、蟪蛄和蒙古寒蝉的无歌词和声
是酷热黄昏中除微风之外
第二种能给人间带来凉意的
上帝艺术——鸟鸣
是第三种。人们在大汗淋漓中
获得珍贵的慰藉并不难
只需对微风、蝉唱和鸟鸣
抱以真实的虔敬。不,不需要迷信
只需把自己当作一棵水杉
静默静默地,静默着
用最细微的针叶的摩挲加入到
这酷暑中的悠扬唱诗班
江边林地遇雨
在江边林地遇雨不算意外
多数散步者半路折回
步履匆匆多少有些狼狈
一场不大的雨
让一次庸常、从容的漫步成为不可能
不难想象人们的沮丧——
和无数次沮丧一样,不过来自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
一场小小风雨足以让人认命
也有听风任雨不管
不顾的,那个穿橘色T恤的老者
就丝毫不为风雨所动
他悠然慢走。一头白发在微雨中像
一簇白火。很显然他经历过一切
没有什么可以催迫这
孤独的散步者,没有什么
能让他慌乱,显得好像白过了一生
穿过灼热黄昏
出梅有日。林地风止
空气中有草木被炙烤过的气息
蟪蛄的叫声尖细、脆弱
它们对时间作着无意义的切割
鸟鸣也渐趋倦怠
一个鸟类家庭的聒噪和
另一个,似无太大差异——
除了食物和爱情
它们没什么可絮叨的
一个人单车匹马穿过
刚刚从高温中撤退的林地
所有林中声音
包括那些最细微和神秘的
构成它悠长喘息的一部分——
疾驰中,拂过耳边的气流带走汗水
也带走我对世界的
消极认知和悲观态度
精神桎梏常常很难从内部解除
却可以从身体开始松脱——
没有任何所谓的意义
大于沉重身体穿过灼热黄昏
这个事实本身,也不等于
写生课:黄昏的樟树林
黄昏的樟树林里没有风
只有潮湿的空气、蛙噪和鸟鸣
杂草间零星开着的虞美人
寂红,冷白,或颓粉
沥青步道抛出自己的弧线
探入草木葳蕤的尽头
林中除了我所小憩的木制秋千椅
轻轻晃动,一切静止如
一帧定格在时间里的
宝丽来风格的照片
雨后的树干和树枝赭黑,像用
画刀刮出的湿漉漉线条
而树冠暗绿,像一朵沉重的云
饱含欲坠的雨水和节气
在林地深处重新获得呼吸
林地深处的竹亭边
被割草机粉碎的林间杂草
让时间变得可以嗅闻——
草汁之香至少被
半个下午的时光脱水
它不算是新鲜的
却更显隽永,比之于
锋利刀刃下,草屑四溅时
我枯坐林地无所思也
无所想。我信任这仲夏
到来之前的百草香
会给垂老的身体带来好处——
我正重新获得呼吸
自然的,和自/由的
樟树林,绿色大厅的音乐盛会
黄昏时分樟树林还没有
寂冷下来的迹象
因为多日雨水之后气温陡升
林蛙聒噪四起
可以想象王子们皮肤湿润腻滑
隐身于沟渠各唱各的
咏叹调。鸟雀们则无论晴雨
永远有巨大的激情卖弄嗓子——
不见得都是金嗓子但是
自卑为何物,没有一只鸟知道
这绿色大厅的音乐盛会
在两栖类和鸟类为
再自然不过的日常表达
在闲步至此逗留徘徊的人们为
某种庸常生活之外得来
全不费工夫的便宜。是的
但凡人们还能抽身于烦忧以须臾
他们就总有些意外收获
不过很快最后的夕光隐没在
林中小路的尽头。整座林子
比几分钟前暗了许多——
一座宫殿即将在时间里淹没
但暗绿音乐远没到停下来的时候
我从木制秋千椅上起身
继续在新筑的林中小径单车疾驰
作为神秘主题的风声在耳边
呼呼大作:它在春暮
夏初的香樟宫殿里持久回旋
单车匹马驰过江边林地
——寻幽径以孤往兮
遇竹亭而驻车——
初衷只为得须臾喘息
但很快就自觉贪心暗生——
是为频袭的女贞香?或为
更细碎的樟树落蕊的
将腐之芬?无从细辨于是
只管口鼻并用以
呼之吸之,吐之纳之——
这是水杉和林中竹亭的呼吸
也是我的。我惬意于
腌渍肺腑的香气
正是腌渍这片林地的香气
穿过这林地的风也正
穿过我——我几乎变成了
一个低密度存在——
还有什么比这更轻易
叫人汗收体轻,凉生两胁
梅雨在江南
好之者叫它烟雨
入诗,也入画
恶之者叫它淫雨
意乱,又神迷
楼下梅子黄了
落了一地,无人捡拾
兀自酸甜,腐烂
池中荷花乱了
落了一池,寂寞锦鲤
浮起来,又沉下去
雨声中有蛙鸣独奏
像某个初入行的练习者
三声两声的露怯
无有应和,不成气象
万家灯火在前村静默
也在后村静默
万家灯火,星辰般温柔
午夜时却热烈刺眼——
所剩的几盏
决意要穿过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