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课:脚手架上的紧固件
烈日曝晒下的螺栓,螺母
和冲压扣件,身覆厚积的铁锈层——
这时间的赭色紧身衣无法
一笔画就,但并不影响它们紧紧咬合
同样锈蚀的钢管,支撑
一排排耸峙的骨架,把城市
送抵蓝图所畅想的高度
作为稳定大局的细节每一个构件
都必须丝丝入口,必须
保持极端的刚性与柔性的平衡
它们所经历的腐蚀与损害
每一秒钟都在考验它们的忠诚
它们已然苍老,陈旧
甚至濒临破损。但在被拆解
和抛弃之前,它们仍然是
人间咬得最紧的牙齿和
充满危险张力的膝关节
它们把所有的疼痛都扛下了
一声不吭。而那些脱落或
被丢弃的扣件、螺栓、螺帽
再也回不到一部城市脚手架的序列
它们失魂落魄于某个角落
成为细节之外被忽略的细节——
“每一个构件都有失落的籍贯和
终将锈蚀的一生……”
很显然并不容易画就
一根繁复缠结在十字桩上的缆绳——
不一定缠结,偶尔也随意
堆在船舷——又该如何画就
一根缆绳的松弛和慵懒——
画出动词“系”的同时也画出
“解”的多种可能性,反之亦然
这就不单是线条、色彩、明暗
和机理所能完全奏效
得在画出岸的同时也画出河海江湖
——它们未必在手中却必须
在酝酿与想象中,也在
笔触的轻重、张驰、刚柔和
清浊的转换中
得画出一根缆绳的命运——
既渴望安稳,又无惧颠沛
画出它的漂泊无定,同时画出
它的风平浪静,海晏河清
画出它纤毫毕现的
足以勒出时间血痕的张力
也画出它的破绽——
与缆桩厮磨而共生的疲劳、锈蚀所导致
的纤维断裂与结构松解
画出它的吆喝与呼喊
也画出它的喘息和呻吟。画出它
苦难与光荣交叠的多重梦境——
写生课:被抛弃的旧床垫
一张暗红色旧床垫
被弃楼道口刚割过草的绿化带
高温炙烤中的视觉世界
异乎寻常地着色浓烈
充满颜料与松节油过分调熟
的质感和色彩的堕落——
早秋的干草气被大梦、沉疴
旧欢爱和腐朽的蛋白质所磨损
变得稀薄、松弛,难以画就——
但嗅觉的暧昧并未持续多久
烈日曝晒的暗红色床垫
就被保洁工夫妇移走——
小区里每天都有这样的旧物亟待
收拾,移出人们的生活
一如画中败笔被刮洗的宿命
从窗口看暗红色床垫
留下的矩形灰白,像极了
这个早秋初患的黑色素缺乏症
“一片遗迹的遗迹 ……”
静物写生:过期杂志
壁柜上堆满了过期杂志
多数是还没拆封就过期了的
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虚构和
非虚构,抒情和非抒情
一个小型废墟,既是物质的
也是精神的。一堆废纸,或可能的
核废料——拆开任何一本
随便翻开某一页,仍有类似镭的
蓝色荧光?在一堆文字的废墟中寻找
精神的辐射物,这工作充满劳绩
但真正的诗意内核并不容易显现——
被诗意辐射的幸运时刻并不
随时到来。要知道我也在制造
同样的废墟。每写一行诗
我都自以为是在为一座反应堆添入
新的燃料。在等待它冷却
甚至成为印刷体出现在
其中某本杂志的时间里我几乎确信
它是裂变甚至聚变的产物
直到一本新杂志变成了旧杂志
变成眼前这个废墟的一部分
静物写生:一把老钥匙
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老钥匙
想不起来它属于哪扇门
哪把锁,哪一个空间或者
哪一段时间。氧化的铝质失去了光泽
一把混迹于杂物的钥匙
并不因为重见天日而获得
某种失而复得的存在感
作为杂物之一这把钥匙与
任何未知事物的关联已无从考证
它是它自己的锁
前世今生,它一个也无法进入
它失去了作为一把钥匙的个体话语系统
成为物的孤家寡人。与其说
它是神秘的,毋宁说它纯粹——
一把老钥匙,与任何秘密无关
既不通向藏娇的金屋,也不通向密室
既无关乎美,也不丑陋
我看见它时发了几秒钟呆
我并没有丢弃它,因为它的无意义
——它的意义或许就在此
我把它塞回抽屉。像所有失去门和锁的
老钥匙一样,它回到幽暗和无名
写生课:针灸科医生
年轻的针灸科医生姓胡
一口本地普通话,白净,瘦削
温和如寒潮来临前的
小镇天气。他吩咐病人
俯卧狭窄的病榻
撩起病人的裤脚并褪下他
失去弹性的铁锈红丝袜
从一只三寸见方的塑料袋里
医生捻出银针,左手探摸
病人僵直的腰背,触及
疼痛的刹那,右手轻轻
把银针送入病穴。他心里有数
一边捻动,一边询问
胀不胀?胀不胀?他调整好
每一根针刺的力度和
深度,爇上一截艾香固定在
病人腰椎处。病人说热了——
他说的是一股隐秘热力
在身体里暗涌、奔突的感觉
医生把他撩高的衣服抻了抻说
热了就对了,睡会儿吧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步履轻盈
“他信赖自己的回春术,
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像回到了春天。”
写生课:放风筝的人
在漫游城对面绿地放风筝的
都是些上年纪的人。很少见年轻人
更不见少年。不过或许
我所见的还是少年吧?只是他们
都已穿上岁月所赐的老皮囊——
他们个个是老手,不紧不慢收放自如
没一二十年功夫怕是难能
玩得这样洒脱。他们在云淡风轻的
午后玩,也在阴霾四起的黄昏玩
在夏天的副热带高压里玩
也在冬天的寒潮蓝色预警里玩
多数时候半个城市天空都是他们的
牧场。风筝在天,他们近乎策马
驰骋——偶尔也玩砸
筝线不是刮到树,就是和别人的纠缠
这难不倒雄心犹在的老少年
他们耐心,也有办法把自己送上
风尖作半日逍遥游。半日浮生眼看着
随落日遁去。天擦黑,还不收线
写生课:掘石港上的船老大
他不是舟子或船子——
这两个词太轻,太小,太诗情画意
与他腆胸凸肚粗胳膊粗腿的形象
不匹配,与他所驾驭的
一百五十吨铁壳子驳船更不匹配
他在水上讨生活有些年头了
所谓沧桑,在他身上不是一种感觉
而是一种气场:他和他的船,压着水
船体上爬满了水的鞭痕和
浪的牙印,他的身上也是
他跟个黑塔似的立在船舷上
与邻船的主人闲聊,用芜湖话谈笑
风生——他们和船一起微微晃动
像两个草原男人站在他们的草原上
他们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
也呈黑褐色,坐在码头的水泥墙上聊些别的话题
很难从她们轻快的神色和窃窃话语中
琢磨出什么江湖险恶之波诡云谲
但得相信她们是踏着险恶的江湖和
诡谲的波浪来到这里暂时
歇歇脚的。她们的男人袒裸着油亮胸腹
他们的气定神闲和岸上散步的男人
有着质的差异:毕竟是走水路的
一百五十吨铁驳船的漂泊也是一种
漂泊。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比掘石港的水
还要深一些,还要忧郁一些
生为静物,葡萄几乎可以
全天候入画。烈日沐浴之下
带着果粉的干燥,或雨水洗濯过后
挂着水珠的晶莹,都将吊足
人们的口舌之欲和审美的
潜在冲动。只是我所见的葡萄不在
精致的布景前,而在人们
散步所必经的十字路口
不在一个女人的软糯吆喝中而在
骨节粗大的男人一掌之握中
两张破旧课桌上摆满的黑红、翠绿
和玫瑰紫,轻易赢得过往人们的
垂涎。比起彩墨或水彩它们更需要
人们手机里活奔乱跳的零钱——
男人说他们兄弟三人各自承包的
葡萄园今年全都丰产。兴奋和喜悦
在他眼角黝黑的皱褶里堆出了
丰富的层次:“尝一口吧,比去年的甜!”
挑剔的人们尝过之后未必轻易买单
但是男人并不介意。他一味的怂恿
也不完全出于对人们口袋的觊觎
他有无需掩饰的、朴实的得意——
假如他同时拥有一双丹青手
我相信他会把落日余晖里的葡萄
画进巧致的工笔或恣肆的写意
事实上他身后的纸筐和篮子里堆叠着的
几乎要炸裂的酸甜早已溢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