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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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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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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课:缆,或绳及其他

写生课:脚手架上的紧固件

 

烈日曝晒下的螺栓,螺母

和冲压扣件,身覆厚积的铁锈层——

这时间的赭色紧身衣无法

一笔画就,但并不影响它们紧紧咬合

同样锈蚀的钢管,支撑

一排排耸峙的骨架,把城市

送抵蓝图所畅想的高度

作为稳定大局的细节每一个构件

都必须丝丝入口,必须

保持极端的刚性与柔性的平衡

它们所经历的腐蚀与损害

每一秒钟都在考验它们的忠诚

它们已然苍老,陈旧

甚至濒临破损。但在被拆解

和抛弃之前,它们仍然是

人间咬得最紧的牙齿和

充满危险张力的膝关节

它们把所有的疼痛都扛下了

一声不吭。而那些脱落或

被丢弃的扣件、螺栓、螺帽

再也回不到一部城市脚手架的序列

它们失魂落魄于某个角落

成为细节之外被忽略的细节——

“每一个构件都有失落的籍贯和

终将锈蚀的一生……”

 

 

写生课:缆,或绳

 

很显然并不容易画就

一根繁复缠结在十字桩上的缆绳——

不一定缠结,偶尔也随意

堆在船舷——又该如何画就

一根缆绳的松弛和慵懒——

画出动词“系”的同时也画出

“解”的多种可能性,反之亦然

这就不单是线条、色彩、明暗

和机理所能完全奏效

得在画出岸的同时也画出河海江湖

——它们未必在手中却必须

在酝酿与想象中,也在

笔触的轻重、张驰、刚柔和

清浊的转换中

得画出一根缆绳的命运——

既渴望安稳,又无惧颠沛

画出它的漂泊无定,同时画出

它的风平浪静,海晏河清

画出它纤毫毕现的

足以勒出时间血痕的张力

也画出它的破绽——

与缆桩厮磨而共生的疲劳、锈蚀所导致

的纤维断裂与结构松解

画出它的吆喝与呼喊

也画出它的喘息和呻吟。画出它

苦难与光荣交叠的多重梦境——

 

 

写生课:被抛弃的旧床垫

 

一张暗红色旧床垫

被弃楼道口刚割过草的绿化带

高温炙烤中的视觉世界

异乎寻常地着色浓烈

充满颜料与松节油过分调熟

的质感和色彩的堕落——

早秋的干草气被大梦、沉疴

旧欢爱和腐朽的蛋白质所磨损

变得稀薄、松弛,难以画就——

但嗅觉的暧昧并未持续多久

烈日曝晒的暗红色床垫

就被保洁工夫妇移走——

小区里每天都有这样的旧物亟待

收拾,移出人们的生活

一如画中败笔被刮洗的宿命

从窗口看暗红色床垫

留下的矩形灰白,像极了

这个早秋初患的黑色素缺乏症

“一片遗迹的遗迹 ……”

 

 

静物写生:过期杂志

 

壁柜上堆满了过期杂志

多数是还没拆封就过期了的

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虚构和

非虚构,抒情和非抒情

一个小型废墟,既是物质的

也是精神的。一堆废纸,或可能的

核废料——拆开任何一本

随便翻开某一页,仍有类似镭的

蓝色荧光?在一堆文字的废墟中寻找

精神的辐射物,这工作充满劳绩

但真正的诗意内核并不容易显现——

被诗意辐射的幸运时刻并不

随时到来。要知道我也在制造

同样的废墟。每写一行诗

我都自以为是在为一座反应堆添入

新的燃料。在等待它冷却

甚至成为印刷体出现在

其中某本杂志的时间里我几乎确信

它是裂变甚至聚变的产物

直到一本新杂志变成了旧杂志

变成眼前这个废墟的一部分

 

 

静物写生:一把老钥匙

 

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老钥匙

想不起来它属于哪扇门

哪把锁,哪一个空间或者

哪一段时间。氧化的铝质失去了光泽

一把混迹于杂物的钥匙

并不因为重见天日而获得

某种失而复得的存在感

作为杂物之一这把钥匙与

任何未知事物的关联已无从考证

它是它自己的锁

前世今生,它一个也无法进入

它失去了作为一把钥匙的个体话语系统

成为物的孤家寡人。与其说

它是神秘的,毋宁说它纯粹——

一把老钥匙,与任何秘密无关

既不通向藏娇的金屋,也不通向密室

既无关乎美,也不丑陋

我看见它时发了几秒钟呆

我并没有丢弃它,因为它的无意义

——它的意义或许就在此

我把它塞回抽屉。像所有失去门和锁的

老钥匙一样,它回到幽暗和无名

 

 

写生课:针灸科医生

 

年轻的针灸科医生姓胡

一口本地普通话,白净,瘦削

温和如寒潮来临前的

小镇天气。他吩咐病人

俯卧狭窄的病榻

撩起病人的裤脚并褪下他

失去弹性的铁锈红丝袜

从一只三寸见方的塑料袋里

医生捻出银针,左手探摸

病人僵直的腰背,触及

疼痛的刹那,右手轻轻

把银针送入病穴。他心里有数

一边捻动,一边询问

胀不胀?胀不胀?他调整好

每一根针刺的力度和

深度,爇上一截艾香固定在

病人腰椎处。病人说热了——

他说的是一股隐秘热力

在身体里暗涌、奔突的感觉

医生把他撩高的衣服抻了抻说

热了就对了,睡会儿吧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步履轻盈

“他信赖自己的回春术,

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像回到了春天。”

 

 

写生课:放风筝的人

 

在漫游城对面绿地放风筝的

都是些上年纪的人。很少见年轻人

更不见少年。不过或许

我所见的还是少年吧?只是他们

都已穿上岁月所赐的老皮囊——

他们个个是老手,不紧不慢收放自如

没一二十年功夫怕是难能

玩得这样洒脱。他们在云淡风轻的

午后玩,也在阴霾四起的黄昏玩

在夏天的副热带高压里玩

也在冬天的寒潮蓝色预警里玩

多数时候半个城市天空都是他们的

牧场。风筝在天,他们近乎策马

驰骋——偶尔也玩砸

筝线不是刮到树,就是和别人的纠缠

这难不倒雄心犹在的老少年

他们耐心,也有办法把自己送上

风尖作半日逍遥游。半日浮生眼看着

随落日遁去。天擦黑,还不收线



写生课:掘石港上的船老大

 

他不是舟子或船子——

这两个词太轻,太小,太诗情画意

与他腆胸凸肚粗胳膊粗腿的形象

不匹配,与他所驾驭的

一百五十吨铁壳子驳船更不匹配

他在水上讨生活有些年头了

所谓沧桑,在他身上不是一种感觉

而是一种气场:他和他的船,压着水

船体上爬满了水的鞭痕和

浪的牙印,他的身上也是

他跟个黑塔似的立在船舷上

与邻船的主人闲聊,用芜湖话谈笑

风生——他们和船一起微微晃动

像两个草原男人站在他们的草原上

他们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

也呈黑褐色,坐在码头的水泥墙上聊些别的话题

很难从她们轻快的神色和窃窃话语中

琢磨出什么江湖险恶之波诡云谲

但得相信她们是踏着险恶的江湖和

诡谲的波浪来到这里暂时

歇歇脚的。她们的男人袒裸着油亮胸腹

他们的气定神闲和岸上散步的男人

有着质的差异:毕竟是走水路的

一百五十吨铁驳船的漂泊也是一种

漂泊。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比掘石港的水

还要深一些,还要忧郁一些

 

 

写生课:卖葡萄的男人

 

生为静物,葡萄几乎可以

全天候入画。烈日沐浴之下

带着果粉的干燥,或雨水洗濯过后

挂着水珠的晶莹,都将吊足

人们的口舌之欲和审美的

潜在冲动。只是我所见的葡萄不在

精致的布景前,而在人们

散步所必经的十字路口

不在一个女人的软糯吆喝中而在

骨节粗大的男人一掌之握中

两张破旧课桌上摆满的黑红、翠绿

和玫瑰紫,轻易赢得过往人们的

垂涎。比起彩墨或水彩它们更需要

人们手机里活奔乱跳的零钱——

男人说他们兄弟三人各自承包的

葡萄园今年全都丰产。兴奋和喜悦

在他眼角黝黑的皱褶里堆出了

丰富的层次:“尝一口吧,比去年的甜!”

挑剔的人们尝过之后未必轻易买单

但是男人并不介意。他一味的怂恿

也不完全出于对人们口袋的觊觎

他有无需掩饰的、朴实的得意——

假如他同时拥有一双丹青手

我相信他会把落日余晖里的葡萄

画进巧致的工笔或恣肆的写意

事实上他身后的纸筐和篮子里堆叠着的

几乎要炸裂的酸甜早已溢出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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