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赋诗
滚烫了半个夏天的脚手架
终于在一次惊心动魄的月圆之后
完成托月如灯的使命——
它们终于冷却,被拆卸
钢管的碰撞成为秋声的一部分
一夜堕地的秋风尚无锋利的
金属性质,那些真正的钢铁之声
也没有半点杀伐气
它们的余音,震颤着秋分日
陡然干爽、清洁的空气
割草机的轰鸣的确增加了秋声的
复杂性,喷薄的草汁
却为这个秋分日上午持续添加
纯粹的香气。孩子们在做他们的
听力题,我在为秋分赋诗
节后,脚手架被拆卸一空
楼前绿化带里堆满了
拆卸下来的钢管和
紧固件。那些生锈的铁
在一场剧烈台风过后的暑热里继续
生锈——
一座结构坚固的攀月之塔
月圆之后留下它的
废墟。那些在圆月之夜用目光攀爬
脚手架的异乡人
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故乡——
挂在伸向夜空的
脚手架钢管上的圆月
照着的手机屏微光里闪烁的脸庞
——每一张
都有无法隐藏的锈迹
输液室之夜
如果的确有
陡然慢下来的时间
那么输液室之夜
必是其中之一
五百毫升氯化钠
混合
一百毫克维生素B6
和一克氯化钾
时间在这里成为
具象的混合物
并以透明的液体形式
一滴一滴
输入虚弱的静脉——
塌方的生命
在获得缓慢补救的同时
拖住了时间——
时间在这里慢下来
实在不是它的
本意。是那些突然
下沉的身体,把它拽紧
风中已有凉意
蝉噪短急——
所谓秋声一听可辨
何况林下杂草也早已幽深
而且干燥,而且荒芜
草中深藏的各种
秋虫的浅唱低吟
既应和着林蝉,也阻滞着
时间的流速
“风中已有凉意。”
但完全是两码事——
伏暑中或拂面、或穿胁
或贯胸一激的凉
多身体救赎的
即时功利与偶然性。而此番
入秋的微凉,莫如说
是一种深度浸渍的开始——
一个以秋为名的共/和/国
始于触觉快感和听觉的唤醒
经由嗅觉共建,必将
在干草与落叶中臻于完善
咖啡室里的绿植
它不认识风所以
生命里没有摇曳,没有舞蹈
静默,是它全部的表达
它也不认识雨
所以虽然看着纤尘不染
却并不丰盈——它甚至
不知丰盈为何物
但它见过阳光! 知道有一种
温暖的触摸会带来
小小的悸动。尽管那触摸
是被某种透明物质过滤过的
甚至,被切割过
它应该也窥见过月色
隔着窗纱。如果它也做梦
就多半是乳白色的
它被一种郁香长久地
囚束,无法逃离
它有优雅、狭隘的灵魂
小泖港,所见
落日正缓慢滑出无云的
瓷质黄昏。落日巨大
像新鲜鹅蛋黄一样微腥、颤栗
青绿天空下人们沿河
散步或骑行,垂钓或扳罾——
业余的渔夫正把罾网翻转于河堤
他们修缮着微小的破绽
人们侧身避让,拐过时间缝隙中
松弛、干燥、空洞的网眼
河道在落日中拐弯。落日
在对岸的杨树林剪影边缘挂住
它的犹豫和忧郁终于
一览无余。林地沥青小道边的
鼠尾草终于开了花——
整个伏天她们死守处子之身
坚持不谙世情,不发育
只为把全部丰腴托付给愈见
深邃的秋天?小泖港水愈见其浅
秋就愈见其深。来往的驳船
就愈见其迟缓,仿佛小泖港的秋天
正是它们所运来,或运往
眉公传
就算放在大明朝,
泖桥也是个偏野之地——
泖湖落照,蒹葭萋萋。
先生生于野,骨子里自带
不羁的基因。
二十九岁前读书、写字,
兼擅绘事也心怀功名。顺风顺水。
立命之年将近,
却生生把一身儒衣冠
付之烈焰。
从此筑庙宇,乞名花,
祭平原,祀清河,断了富贵念想。
从此逍遥游,天子呼来
不上船。从此江湖托此身,
遁迹小山阿。
先生终究活得精致,
却从来不是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
离权力和杀戮远一点,
就离自己近一点——
生前得风流,身后得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