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耀宗
引子
2020年第一季度,父亲写出了他的回忆录,有30页稿纸约一万字之多。翻阅这些文稿,尽管它涵盖了父亲的大半生,但依我看来,大都泛泛而谈,没有深入细致的描写,且涉及政治的东西多,没有突出我说我事这一根本主题。因此,结合初稿,加之询问父亲,并经我修改润色、补充完善,遂形成如下一文,名曰《父亲往事》。
童年插曲
童年是人生的第一阶段,本应过着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不然,生逢那个子女多、少吃没穿的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父亲童年奏出的一段小插曲,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浓厚的阴影,挥之不去。
事情是这样的,1951年秋,因生活不济,祖父欲把我四岁的父亲送给六祖父。一天,祖父让我两位伯父以带父亲到我大姑家穿新衣服为由,将他哄骗到了六祖父家,即我们常氏老家丰镇市常庄。那是一个沟深山高、草木丛生之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小小的父亲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号啕大哭,免不了大闹一番。所有这些不过是小孩子惯用的伎俩,事后无非是故伎重演。而作为收养孩子一方,那毕竟是父亲的亲六叔,骨血连着呢,他老人家膝下无子女,疼爱父亲自不待言。
要说那个年代,把孩子送人宛若平常一段歌,可又有谁能体会到被送人的滋味呢?
血缘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就近不就远,抑或,它先就近再就远。纵然到我六祖父家一年了,可是父亲思念父母的心绪仍然没减。他时不时地闹腾,多么祈盼能归乡与亲人团聚啊!六祖父出于爱子心切,他对父亲倍加管护。为了防止父亲往外跑,他常常一把锁子把父亲锁在窑洞里,父亲象坐了牢一样失去了自由。人往往缺少什么渴望什么。就这样,每当六祖母回家一开门,父亲便拼命往外跑。夏天,常庄的樱桃树、酸刺树满山遍野,一望无际。人走进去一时很难找到。父亲借此不是藏身其中,就是假意往酸刺树上碰,想恐吓、逼迫六祖父早日放他回去。
几次“示威”不成,父亲便又想他法。在家里,父亲采取绝食手段以示抗争。在拉马沟的悬崖上,他几次想纵身一跳而了之。久之,父亲的软缠硬磨没少招至六祖父的骂和打。六祖母庇护我父亲,不让他受委屈。即便如此,终抵不住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故乡见亲人,梦中失望的父亲常常哭着醒来……哦,黯然销魂者,莫过于活生生的骨肉分离啊!换位思考,如果我们遇到此事又会如何呢?我看只有遥望故乡长风飘泪丝的份儿了。
话分两头,单说我的祖母,儿是母的心头肉,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从我父亲背井离乡,她老人家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常对窗把泪流。原本闹心的祖父,看着祖母这样,他只好于1953年春回到老家探望儿子过得好不好。熟料,一见亲人面,父亲抱着我祖父的脸痛哭不休,不由把祖父感动得泪眼朦胧。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父子俩难分难舍的场景,引起老家亲人们的莫大同情,他们纷纷劝说六祖父把孩子还给我祖父吧。亲历了“恩深父子情,化机元不偶”的场面,六祖父信服了也同意了。第二天,告别了亲人,祖父背着我父亲回到了故乡察右前旗旗杆梁村。
人生无常又有常,插曲过后归平静。父亲的童年生活是又恢复如常了,可如今,他怕黑暗、怕羁系,夜里睡着睡着猛然惊叫并一下坐起来的情形偶有发生,我知道父亲那是从小经受了束缚而造成的精神伤害,能怨谁又怎么怨呢?
白驹过隙几十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求学境况
父亲兄弟姊妹五人。在那个贫穷年代,我大伯、二伯没读过一天书,他们早早外出给人打工去了。由于女子念书没用的教条主义奉行,我大姑亦错过了读书机缘。三伯上完小学四年级便辍学了。到头来,五人中只有最小的我父亲得以一直读书。
1954年春,7岁的父亲上了小学一年级。当时旗杆梁村成立着一所私立小学,有学生13人。教师是山西籍的闫世严。学校设在一大户人家的库房里。次年秋,全村人白手起家在公共场地盖起一所土木结构的新教室,入校生38人。这一年正是解放以来合作化时期,村民由一家一户的单工转为互助组而后又合并为高级社。学校由私立改为公立。旗文教局给分配了国家正式教师赵俊文,教材是全国统一发放的。从读书那天起,父亲便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应当说,这一来缘于他个人的先天条件,二来缘于贫穷的环境本身就是一所育人的学校。
读完小学四年级,父亲升入外村乌尔图不浪高小。他和本村同学每天来回走十几里路上下学,中午他们就在学校食堂吃自带的饭食。与当地的学生相比,艰苦的环境更能磨炼人。1960年秋,该校42名学生考入土贵乌拉中学,父亲位居其中第二名。当年的土贵乌拉中学有24个班1800名学生。学校高大的礼堂两侧写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标语,从中可见其教学方针。
1960年至1963年,农业歉收,国家对粮食定量供应。学校每月为每位师生提供28斤粮,粗细搭配,统一使用粮票。在校生吃饭统筹在公共食堂,一日两餐,没有早点。一周学生们可吃两三顿馒头,其余则是小米、玉米、粥。学校坚持勤俭办学的原则,校办工厂、农场、养殖场每年的收入全部用于补贴、改善师生们的伙食,颇受大家赞同。
在土贵乌拉中学读书时,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父亲半年回一次家。每隔几月祖父便为我父亲送一次伙食费。看到远道而来的我祖父,父亲有时打来学校的饭菜让他吃,祖父吃着馒头,连声说这比过大年都好!听着我祖父的话,想起有的同学对我祖父衣着打扮嗤之以鼻的情景,父亲心里一边发酸一边暗暗发誓:那些所谓的富农、中农子弟,别他妈得意的太早,总有一天我这个贫农子弟要超过你们,不信咱们走着瞧!
1961年,根据当时的形式需要,土贵乌拉中学应届八、九、十三个班的33名毕业生积极支援“农村三大员”,即到生产大队任大队干部、会计、生产队长,从此走上了劳动丰盈人生的道路。1962、1963届的毕业生有考入丰镇、集宁高中的,有考入全国专业院校的,也有出类拔萃考入清华、北大等高校的,开启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大门。
周边形势的影响,加之自身努力学习,1964年,父亲考入乌盟师范察右前旗分校。学校坐落在集宁四中,开设十二门课程,除音乐、体育、美术小三门教师是本校的,其余各科教师都是从北师大、内师大、吉林学院等地分配来的。三年师范学习时期,父亲他们经受了文化大革命战斗的洗礼,毕业后意气风发地走上了教育工作岗位。
相比之下,那些目中无人者大都没考上学校回家务农了。父亲最终用事实证明他比他们更胜一筹。其实,若从我祖父算起,父亲当是我们这个家首个读成书跳出农门的人。他不是时代的宠儿,他是时代的把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