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耀宗
文学创作离不开大地,离不开生活。没有不存在的生活,只有我们表达不到的生活。说到底,生活是个万花筒,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关键在于怎样发现生活,怎样反映我们最了解最熟悉的生活?怎样以自身优势发挥出最佳优势,怎样在创作上奇峰突起,自成一家?
内蒙古籍作家艾平与她的呼伦贝尔草原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示范,值得我们写作者膜拜学习。多年来,艾平的散文频频见诸国内各大报刊杂志,并获得多项国家奖,由此引来大家好评如潮。这充分证明了她创作的实力和影响力不凡。究其缘由,这与艾平生长于呼伦贝尔,钟情呼伦贝尔,行走呼伦贝尔,倾听呼伦贝尔,表达呼伦贝尔,呼唤呼伦贝尔有关。
立场,定位草原
我们说文学创作立场很重要,这决定了一个作家认识和处理问题时所处的地位和所抱的态度。在艾平看来,草原是她的文学之“场”,为草原的灵魂歌唱,是她的命定。艾平说:“我是一个草原上的捡拾者,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发现的美丽珍珠一个个揩亮,然后献给草原的未来。”实质上,她正是这样一位有着自觉意识和担负的作家。
艾平不跟风,更不“这山望着那山高”。对于创作,她觉得呼伦贝尔有她想要的一切,只是自己的所做还很少。艾平珍惜自己所处的草原,坚定自己的创作方向,并为之不懈努力奋斗。这反映了她独到的见识和勇于奉献的精神。
例如《长调》,写的是一个年青的巴尔虎蒙古族妇女在丈夫带着儿子一去不归的日子里,她依然坚守草原,相信生活,依然将草原文化——长调传唱着。通过长调自由舒缓的旋律,她可以诉求意愿,可以排除寂寞孤独,可以忘掉忧伤无奈。她唱长调是寄希望,也是寄精神,寄长生天,寄民族不灭的魂。《长调》告诉我们:“心若在,梦就在”,古老的游牧文化正是由这样的蒙古人传承延续的。读《长调》,我们对草原充满无限敬意,草原对我们充满永恒的召唤力。我想也许这就是《长调》久盛不衰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吧。
又如《蓑羽鹤之舞》,就是艾平展示草原奇观,揭示动物生存法则的一篇好文。不是此文,我们根本不知道世上会有鹤在草原起舞这么一回事。即使我们知道,也会说那无非是给人看的。实则不然,文章妙就妙在知其然而后知其所以然。“鹤边舞边走,是为了吸引我远离它的孩子;躲在草墩上装死,是让我放弃对它的追逐。”一只鹤为了保护它的下一代,为了求生,竟玩出如此多的花样,真令人惊喜又悲切。惊喜于它们的举止,悲切于它们的用意之深。相比鹤,人类的种种伪善和假真简直无地自容。其它如《狐狸,狐狸,打个滚儿》、《乌银阿妈家的喜鹊》、《玛拉沁的儿马子》等散文,皆是艾平扎根草原,细致观察,表现万物有灵,生存有道的生态伦理之作。通读这些文章,或肯定或否定或赞扬或批判,都能让人产生愧疚感、认罪感,进而从心底滋生出一种保护草原生态的责任意识和担负意识。
再如《额布格的秋天》,文章明着写一个布里亚特蒙古族老人拥有丰富的草原生活经验,可她的皈依无人继承,面临枯萎、消亡的危险。暗里彰显的是老年人依恋草原与年轻人不愿回到草原的矛盾。由此,草原何去何从,草原的未来会怎么样成为本文的主基调。文章弦外之音地充满了悠然而深沉的低吟与呼吁,无形却有力地叩击着读者心扉阵阵,冥冥中一种追问谁主草原沉浮的气势汹涌而来,不由我们不担心甚至不由我们不担责。这正是本文的非凡之处。
作为汉族作家,艾平能常年深入草原,体恤草原生命,体认草原文化,刺痛社会神经,启迪良知,潜移默化人性,实属难能可贵。这不仅体现了她为文的立场为文的到位,也体现了她热爱少数民族、团结少数民族、奉献少数民族的深厚民族情结。她的立场她的到位是站在草原写给人类的,或者说她就是站在草原生活的反面,监管与纠正现今草原生活的,将人引渡到如何更好地在草原生活的反思中……她的民族情结融化、教育着我们:人应该以众生为念,对民生万物要有关切之情和济世情怀。
叙述,角度不同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即使在草原,艾平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叙述事物的角度也迥异他人。她总能慢下来徜徉于草原的怀抱,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景观,总能透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质东西。
在《额嬷格》一文中,艾平不只写了蒙古族祖母现在如何深爱草原,还写了她过去如何吃苦、善良、大气包容。能否说,这是艾平找到了日常生活之外的人的存在意义和终极价值,意在忆苦思甜,触类旁通,引导青年牧人成为草原清醒的守护。换句话说,讲现在和过去,那是她行文的一种方式,是看得见的“物”,属客体;畅想未来什么需要什么该做,什么不需要什么不该做那才是她为文的真目的,是看不见的“心”,属主体。物心交融,主行客从,作家正是想通过过去超越现在,最终让人走进远大的未来。
《风景的深度》是艾平夹叙夹议,更见角度的一篇散文。本文以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回答问题为主框架,层次分明地为她的论点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使人信服。试看,外地人去呼伦贝尔摄风景走马观花缺乏深度,那么什么才是草原真正的风景呢?接着文章指出,牧人与草原互相依存,共同生息。这中间蕴藏着万物生,草原生;草原生,万物生,天人合一,人类与自然诗意共存的玄机。结论是,万物生于自然,回归自然,自然生态贵在平衡方是草原最有深度的风景。文章有破有立,破是一个点,立是一个面。点为引子、伏笔、铺垫,面为正文、主体、中心。点顾全、服务了面,面涵盖、反衬了点,点面结合,相辅相成,构成了完美无瑕的全文。
《赫尔洪德》系蒙语,意为“黑天鹅栖落的湖泊”。以草原铁路小站命名为文题,颇具匠心。它既饱含作家想为原来这个地方正名,还其应有之意,又饱含作家想为未来这个地方扬名,希望它永远是黑天鹅栖落之地。作家之所以站在这个角度一题生二意,这与她常年留意生活,灵感与现实猛然碰撞,闪现出诗意的火花分不开。文章记叙了赫尔洪德由水丰草美百鸟唱到湖干草少,又由有水到雨季开始这样一件事。这中间雨季应是作家的“假想”,它暗含了一种美好的愿望:生态恢复,赫尔洪德昔日的景象将再现。作家写过去,想未来,独不多写现在,留下一个“现在怎么了”的空白让我们回首让我们思索。于此,一种奉劝我们拯救现在生态、改变现在生态的赤子情怀显露无遗。
《父亲的老猎枪》,那个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物具有非常意义。文章重在写公,轻在写私。写公,老猎枪更多的是保证了一次次赶送羊群的平安,保障了肉联厂的正常运营和职工们的日常生活。老猎枪就是父亲人生轨迹的见证,就是父亲一生为公、公而忘私的人格写照。写私,擦枪仪式在家里亮相并保留,体现的不仅是父亲爱枪更是爱公,他希望下一代能将他爱公为公的精神传承下去。就此而言,以小见大,让大更大,这正是本文所站的角度。按理,最后枪的归宿应是好的,皆大欢喜。然而不然,作家自有安排,为公,枪在,呈现的是美。为私,枪不在,呈现的是残缺。美与残缺,给我们以很大的反差,令人心碎,令人遗憾,令人悠悠远远地怀念,这就是悲剧结局产生的效果,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其教育意义也是长久而深刻的。
写文章如同摄风景,经常变换角度,还事物以深义和诗意,不仅使人感到新鲜、有趣,且随着主体和主题的变化,能让不同的人品出不同的感受,给读者以无穷的想象境界。
手法,多元综合
在表现手法上,艾平是特立独行、多元综合的。
在人称上,艾平多数文章以第一人称“我”来贯穿全篇。文中的“我”,不一定是作家本人。但“我”的运用,很大程度上给人一种本土感、亲近感,像自传体。再大的题材再长的故事,由“我”来进行,显得极有张力极有吸引力。有的文章,如《长调》、《游猎之地的你》,是以第二人称写的。它拉近了写作对象,形成一种叙述者参与到故事内容中的反常阅读经验。又如《会说汉话的森德玛》、《骣骑马的恩和森》是以第三人称写的。直呼其名或用“他”来代替,是为了更直接表达写作对象,令读者便于接受。总之,通过人称的变换使用,叙述中能更自由地把握远近粗细,因而也就可以叙述得更生动更感人。
根据情节需要,大胆想象或者叫艺术虚构是作家创作时的又一特点。例如《赫尔洪德》一文除开头三十年前那部分是“我”的记忆外,其余像黑天鹅的传说很有可能是作家借阿爸之口虚构上去的。包括结尾“我看见云在阿爸的肩头汇拢。赫尔洪德,雨季开始了。”那也是作家想象出来的。再如《长调》的结尾,不是具象,而是抽象的。文章说:“在许多关于长调的传说里,我最相信这一个……。”恕笔者妄加猜测,这也是作家艺术处理的结晶,目的是为内容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式。或者说,这个抽象是由具象诱发和开拓出的诗意空间。它一方面是原有画面在联想中的延伸与扩大,另一方面又是由具象联想而产生的情、神、意的体味和感悟,即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带有象征色彩,读者可以作出多种理解。
细节描写在艾平的文章中时有闪现。《乌银阿妈家的喜鹊》中就有一个细节,每当老雕夜晚来时,乌银阿妈就用指头弹几下马头琴琴弦,给喜鹊发信号,让它们藏进蒙古包,以此躲过老雕的一劫又一劫。以小见大,可知人与动物、人与自然是如何和谐相处,怎样诗意共存的。《锯羊角的额吉》里也有一个细节,额吉在草地上一跌惊起一只百灵鸟,额吉的第一反应是赶忙牵着羊躲开,让百灵鸟静静地孵卵。这个细节的插入,它传递出一个信息:额吉爱草原上的万物,将它们与人一样平等对待。如此行文,既有了诗眼,又增加了文章内核,意味悠长。
特定环境特定语言。艾平有些语言和草原大环境放在一起很得体很融洽,属雅言之列,既有鲜明的草原文化特质,又有出尘之美。比如《玛拉沁的儿马子》一文:“天和地委托玛拉沁来照看它们的婴儿,所以马在世上有了亲人。”拟人化的写法,将马的地位突出、放大了,与天、地、人置于同一水平线上,可见马是蒙古族的图腾,它与人有着亘古的血肉相连关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又如《锯羊角的额吉》一文开头:“额吉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向远方眺望。风是天的舌头,吻着额吉银灰色的发丝;牧草是地的手指,抚摸额吉长长的影子。额吉的身体挺立,脸和手与泥土同色,而神情,好似结实的籽壳,包裹着一粒成熟的生命。”正是如此的形象刻画,把人于不知不觉中引入到一幅“天人合一”的天然图画中,不由人迷醉,不由人深深爱上了这里。这就是语言营造的意境,语言生发的效果。再如《风景的深度》中有一段揭示生命密码的语言:“我发现,旱獭立起身子合唱,那是有大动物威胁的信号……马在水里跳舞,那是干旱的信号……。”看似简单的消息告知,实则蕴含着深刻的草原生态哲学,智慧良多,是人类永远学习的课堂,拜读的教科书。
此外,像“一捞”、“跟前”、“挺好看”、“浮水”、“斗大的字不认识半口袋”等方言土语的运用,正好是雅的弥补。俗,迎合了当地受众的心理,使当地人读起来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和归属感,极易引起共鸣,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阅读效果。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杨早说:“雅言与俗语要能共治一炉,才是美好的语言生态。”艾平较好地做到了这一点,雅而不空,俗而不鄙,适可为佳。某种意义上,艾平的语言为她的文章起到了渲染气氛、交融情景、丰富思想、指向意蕴的作用,既是外在之道,也是内在之心,具有大、广、深的鼓动力量。可以说这既是她本身的功夫使然,亦是草原环境育人使然,对我们锤炼语言有借鉴意义。
内容,纯而掺杂
纵观艾平散文内容,大多纯而掺杂。我们知道,纯则硬,杂则柔。写文章也一样,适时适当地掺入一些杂质,可以减少文章生硬、单调、乏味之感,增加柔软、丰盈、真实之感。
譬如《黄羊,跳跳跳》一文,本来是写黄羊遇难的事实,可艾平加了蒙古刀来历这一杂质,乍看,出其不意,细想,情理之中。何因?蒙古刀刀鞘是阿拉腾的老祖父用一双拾到的死黄羊角做成的,由此蒙古刀成了纪念黄羊的信物,是阿拉腾家族热爱黄羊、热爱草原的传承标志。刀在,责任便在。这与后来阿拉腾之所以收养黄羊又放生的来龙去脉是一致而纵深的。也就是说,情节虽不按读者的预料去发展,但写出来的事件又经得起逻辑的推敲,故文章显得跌宕起伏,耐看,味足。
次如《俄罗斯来的丹顶鹤》一文,也是这方面的代表。最明显的,华山博士与狼的故事的一段插入,表面看似乎与所写的丹顶鹤无关,其实它是文章的拓展与延伸、重叠与放大,它为艾平的论点“只有让荒原永恒,人类与万物才会和谐共存”提供了策略性证据,使得事实胜于雄辩有了新意有了生活气,令读者不得不对她的新见识有所深思有所接受。
又如《舞魂》一文,艾平借草之舞、马之舞、鹰之舞、天鹅之舞这些景物,或者说在这些杂质的衬托下,赋之以主观感受,把外景与内思巧妙地结合,予以抒情“……使原本简单的民间舞蹈……成为一种民族精神的力量,为全民族共有。这时候,舞蹈有了灵魂”,因为有了层层铺垫,所以情感发得真切,发得有底气。这样,可使景物具有风景画之外的内涵,也可使我们在看文字呈现的风景画时,有更多的收获和体会。
再如《游猎之地的你》一文,写人,掺入的第一粒杂质就是其他人物。这个其他人物不仅包括文中人物,还包括作者。“我”和“你”站在冬雪覆盖下的樟树林旁,“我”听到的是绝尘的安静,而“你”听到了松鸡跳舞的声音、驼鹿咀嚼的声音……通过“我”和“你”的对比,给读者的直觉是,“你”的“特异功能”得益于曾经的狩猎生活的日积月累。文章写老姑奶奶——一位在供奉中长生的萨满,表明游猎之地的你没有忘记鄂温克族狩猎部落的崇拜,表明游猎之地的你民族烙印根深蒂固。写“你”逝去的父亲和丈夫,显示出猎人的时代虽然过去了,但作为猎人的“你”的操守不会丢,即爱护森林的神圣职责依然在肩。写工艺美术师……可见“你”已融入现代新生活,并正在将游猎文化传承下去。这些其他人物与“你”的互动,有利于塑造“你”烘托“你”,有助于把读者引导到人物预设的立场上去。
总之,艾平的散文很好地体现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她之旁敲侧击地叙事、借助群体审美和个体感受写景、有的放矢地议论、联系生活实际抒情、掺入其他人物写人,皆好比一道饕餮盛宴,肉、鱼、菜、汤等俱全,食之,不仅让我们有滋有味,而且会滋生满足感。
无论是立场还是角度,无论是手法还是内容,艾平全都是为了自己的文学事业,全都是为了草原的未来。无疑,艾平在表现草原中找到并发挥出了自己真正的优势。相信,草原在艾平的悲悯情怀中必将观照出尊严与神圣!
草原造就了艾平,艾平无愧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