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仅是一个家庭身份的标签,更是一个具有“本色”内涵的角色。 ——题记
常耀宗
1.童年插曲
童年是人生的第一阶段,本应过着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不然,生逢那个子女多、少吃没穿的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父亲童年奏出的一段小插曲,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浓厚的阴影,挥之不去。
事情是这样的,1951年秋,因生活不济,祖父欲把我四岁的父亲送给六祖父。一天,祖父让我两位伯父以带父亲到我大姑家穿新衣服为由,将他哄骗到了六祖父家,即我们常氏老家丰镇市常庄。那是一个沟深山高、草木丛生之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小小的父亲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号啕大哭,免不了大闹一番。所有这些不过是小孩子惯用的伎俩,事后无非是故伎重演。而作为收养孩子一方,那毕竟是父亲的亲六叔,骨血连着呢,他老人家膝下无子女,疼爱父亲自不待言。
要说那个年代,把孩子送人宛若平常一段歌,可又有谁能体会到被送人的滋味呢?
血缘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就近不就远,抑或,它先就近再就远。纵然到我六祖父家一年了,可是父亲思念父母的心绪仍然没减。他时不时地闹腾,多么祈盼能归乡与亲人团聚啊!六祖父出于爱子心切,他对父亲倍加管护。为了防止父亲往外跑,他常常一把锁子把父亲锁在窑洞里,父亲象坐牢一样失去了自由。人往往缺少什么渴望什么。就这样,每当六祖母回家一开门,父亲便拼命往外跑。夏天,常庄的樱桃树、酸刺树满山遍野,一望无际,人走进去一时很难找到。父亲借此不是藏身其中,就是假意往酸刺树上碰,想恐吓、逼迫六祖父早日放他回去。
几次“示威”不成,父亲便又想他法。在家里,父亲采取绝食手段以示抗争。在喇嘛沟的悬崖上,他几次想纵身一跳而了之。久之,父亲的软缠硬磨没少招至六祖父的骂和打。六祖母庇护我父亲,不让他受委屈。即便如此,终抵不住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故乡见亲人,梦中失望的父亲常常哭着醒来……哦,黯然销魂者,莫过于活生生的骨肉分离啊!换位思考,如果我们遇到此事又会如何呢?我看只有遥望故乡长风飘泪丝的份儿了。
话分两头,单说我的祖母,儿是母的心头肉,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从我父亲背井离乡,她老人家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常对窗把泪流。原本闹心的祖父,看着祖母这样,他只好于1953年春回到老家探望儿子到底过得好不好。岂料,一见亲人面,父亲抱着我祖父的脸痛哭不休,不由把祖父感动得泪眼朦胧。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父子俩难分难舍的场景,引起老家亲人们的莫大同情,他们纷纷劝说六祖父把孩子还给我祖父。亲历了“恩深父子情,化机元不偶”的场面,六祖父信服了也同意了。第二天,告别了亲人,祖父背着我父亲回到了故乡察右前旗旗杆梁村。
人生无常又有常,插曲过后归平静。父亲的童年生活是又恢复如常了,可如今,他怕黑暗、怕羁系,夜里睡着睡着猛然惊叫并一下坐起来的情形偶有发生。我知道父亲那是从小经受了束缚而造成的精神伤害,能怨谁又怎么怨呢?
白驹过隙几十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2.求学境况
父亲兄弟姊妹五人。在那个贫穷年代,我大伯、二伯没读过一天书,他们早早外出给人打工去了。由于女子念书没用的教条主义奉行,我大姑亦错过了读书机缘。三伯上完小学四年级便辍学了。到头来,五人中只有最小的我父亲得以一直读书。
1954年春,7岁的父亲上了小学一年级。当时旗杆梁村成立着一所私立小学,有学生13人。教师是山西籍的闫世严。学校设在一大户人家的库房里。次年秋,全村人白手起家在公共场地盖起一所土木结构的新教室,入校生38人。这一年正是解放以来合作化时期,村民由一家一户的单工转为互助组而后又合并为高级社。学校由私立改为公立。旗文教局给分配了国家正式教师赵俊文,教材是全国统一发放的。从读书那天起,父亲便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应当说,这一来缘于他个人的先天条件,二来缘于贫困的环境本身就是一所育人的学校。
读完小学四年级,父亲升入外村乌尔图不浪高小。他和本村同学每天来回走十来里路上下学,中午他们就在学校食堂吃自带的饭食。与当地的学生相比,艰苦更能磨炼人的意志。1960年秋,该校42名学生考入土贵乌拉中学,父亲位居其中第二名。当年的土贵乌拉中学有24个班1800名学生。学校高大的礼堂两侧写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标语,从中可见其教学方针。
1960年至1963年,农业歉收,国家对粮食实行定量供应制。学校每月为每位师生提供28斤粮,粗细搭配,统一使用粮票。在校生吃饭统筹在公共食堂,一日两餐,没有早点。一周学生们可吃两三顿馒头,其余则是小米、玉米、粥。学校坚持勤俭办学的原则,校办工厂、农场、养殖场每年的收入全部用于补贴、改善师生们的伙食,颇受大家赞同。
在土贵乌拉中学读书时,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父亲只好半年回一次家。每隔几月祖父便为我父亲送一次伙食费。看到远道而来的我祖父,父亲有时打来学校的饭菜让他吃。祖父吃着馒头,连声说这比过大年都好!听着我祖父的话,想起有的同学对我祖父衣着打扮嗤之以鼻的情景,父亲心里一边发酸一边暗暗发誓:那些所谓的富农、中农子弟,别他妈得意的太早,总有一天我这个贫农子弟要超过你们,不信咱们走着瞧!
1961年,根据当时的形式需要,土贵乌拉中学应届八、九、十三个班的33名毕业生积极支援“农村三大员”,即到生产大队任大队干部、会计、生产队长,从此走上了劳动丰盈人生的道路。1962、1963届的毕业生有考入丰镇、集宁高中的,有考入全国专业院校的,也有出类拔萃考入清华、北大等高校的,开启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大门。
周边形势的影响,加之自身努力学习,1964年,父亲考入乌盟师范察右前旗分校。学校坐落在集宁四中,开设十二门课程,除音乐、体育、美术小三门教师是本校的,其余各科教师都是从北师大、内师大、吉林学院等地分配来的。三年师范学习时期,父亲他们经受了文化大革命战斗的洗礼,毕业后意气风发地走上了教育工作岗位。相比之下,那些目中无人者大都没考上学校回家务农了,父亲最终用事实兑现了他当初许下的诺言。
其实,若从我祖父算起,父亲当是我们这个家首个读成书跳出农门的人。他不是时代的宠儿,他是时代的把握者。
3.教书育人
1967年,父亲被分配到察右前旗新风学区任教。学校设小学、初中、高中10个班,有学生312人,教职工22人。父亲担任初一、二语文教师,兼任初一班主任,每周上10节课。教学中父亲把对学生的爱化作了循循善诱,不厌其烦,用心去传授知识,培养出不少优秀学生。其中较出色的一位便是他们班的陈凤祥,其人现在是博士、科研发明家。
1971年,父亲被调到土贵学区纳令沟学校任初中语文教师。该校的教学方针是让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成为有文化、有道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在德育上,以班为主,聘请兼职教师上政治课,忆苦思甜,激发学生努力上进掌握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在智育上,设低、中、高三个教研组、六个教学小组。以教学组为主,坚持集体备课、分科辅导的原则,定期观摩教学巡回检查,奖优罚劣。在体育上,以班为单位,每周授课两节,每半学期邀请驻军对初中生进行为期15天的军训,以此增强学生体质,活跃教学氛围。
1973年,父亲参加了成人自考大学,原本他报考的是汉语系,谁知竟被内蒙古师范学院地理系录取了。无论如何,父亲应该去读大学,可考虑到毕业后有可能分配到其他盟市工作而无暇照顾我祖父母,考虑到家庭重担无人挑,父亲毅然决然放弃了深造机会。旧事重提,我只想说,父亲通过自学提升学识水平,无疑使他更接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教师。
也许父亲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一块有用之砖,哪里用来哪里搬。1974年夏,他又被调到呼和乌素公社种地槽独立中学任教并担任中学负责人。在此地父亲付出了极大辛劳,他几周才回一次家。周日他还指导学生排练文艺节目,加强体育锻炼,使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充满了乐趣。在全学区中小学文艺汇演中,他们学校曾连续四年夺冠。在学区中学师生体育6000米接力赛长跑中,父亲踊跃参加,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学业上,该校七年考入全国各大中专院校的学生达258人,其中经父亲之手培养出的大中专生有58人。当年的种地槽学校在全旗167个生产大队中升学率可谓首屈一指,名声远扬。因为教学工作成绩突出,1976年父亲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人生,有一段教师经历既是育人也是修养自身。这项资本的注入,为父亲以后的人生路夯实了基础。
4.由教从政
伴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父亲的工作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1978年秋,他被调往大土城公社任党委秘书兼团委书记。既来之则安之。平时,父亲除和党委书记下村督查工作外,他一边虚心向群众学习农业知识,一边认真学懂弄通党章党规、共青团章、少先队章,然后深入村党团支部,向党员、少先队员当面请教疑难问题,做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两年后他历练得成了行家里手,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赢得了群众的认可、领导的肯定。
1983年,全国改革开放的浪潮向纵深推进。农村土地由集体经营改革为一家一户单一经营。起初,农牧民对这一政策认识不足,怨声载道。这时,父亲又被调到呼和乌素公社任党委宣传委员。召之即来来之即战,他积极协助各村党支部召开农牧民大会,学习中央1号文件精神,组织群众展开热烈讨论,从而提高了他们的思想认识,并付诸行动实施。通过实践证明,土地承包到户既调动了农牧民生产积极性,又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达到了“双赢”目的。
1987至1988年,旗委发出“精简上层充实基层,转变职能强化服务”的号召,组织部选拔一批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的干部到行政村任党支部书记、村主任。父亲响应号召被组织选调到老圈沟行政村担任村主任,任期三年。到任后,面对村庄贫穷落后的现状,父亲与村党支部一班人干了五件实事。其一带领村民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三年修通了四条全长25公里的沙石路,1990年旗交通局全部将其铺成了油路。其二利用上级拨付的经费和村民自筹的资金,在距离村3公里的山顶修建起一座差转台,解决了全村多年看电视难的问题。其三干群一心在黄坡村、老圈沟村、古营村挖井三眼,开辟种植了三畦菜园,既保障了人畜饮水安全,又为村民提供了夏秋两季蔬菜来源。其四每年春季组织村民开展义务植树绿化祖国活动,在各村山坡上造林围建草圐圙,持续改善了当地生态环境。在几个自然村种植草玉米,确保牲畜有充足的饲草料。其五借助旗良种羊、牛、驴扶贫协作项目,鼓励引导大户率先发展畜牧业,以此辐射带动全村振兴,助力群众脱贫致富。
鉴于上述工作完成的出色,1988至1989年,父亲连续两年被旗委组织部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该行政村党支部也被评为“先进党支部”。
人常说:“变是最有魅力的”,可频繁的工作调动对父亲而言无疑是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他为此付出了全部精力。由于父亲以前搞过文艺工作,1989年底,他又被调任旗乌兰牧骑团长兼指导员。当时的所谓乌兰牧骑,演员流失,关门闭守,名存实亡,无人敢挑此重担。也就是父亲听党指挥,“壮心上下勇求索”。他首先亲自拟定《关于恢复察右前旗乌兰牧骑的方案》,经批准,将招聘来的新演员与原有人员重组成乌兰牧骑,全年办公经费几万元,其余不足部分自负盈亏。就是这个自负盈亏,使得父亲他们在完成年度演出任务后,每年不得不抽出三分之一的时间自谋出路。他们近到周边旗县,远赴山西演出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外演,不同于在本地演出,节目要想拿出手必须千锤百炼,不然没人买你的票。即使排练好了节目,每逢外演也并非一帆风顺。一则半公半私体制导致演员抱怨情绪很大,二则好出门不如赖在家。鉴于此,有的演员在即将登台演唱时突然告病,真假不清,反正是摆出唯我独尊的架势为难你。在耐心做通演员的思想工作保证演出任务完成后,又或者,在遭遇了一次冷场后,父亲立即做了长远规划,即对每场戏的主演皆做了可接替的备角,因而避免了类似情况的再发生。一个问题解决了并不代表万事大吉。外演,还有演员管理等等让人操心的事。每一次外演就像是上战场打仗,从出发一开始,父亲的心便跟着悬空了。只有等到打完胜仗凯旋归来时他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总之,带领人外演不仅费力,而且心太累。
之后,乌兰牧骑与晋剧团合并,改称察右前旗青年艺术团。该团遵循“面向基层,服务群众”的宗旨,排练出二人台、歌剧、晋剧、豫剧、戏剧、舞蹈等形式多样的节目,深入到全旗各生产大队巡回演出,丰富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业余生活,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其中有些偏远地区的孤寡老人,当他(她)们观看完艺术团的节目,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致要求与演员们握手、拥抱,致以诚挚的谢意。那场面拉近了党与人民的距离,印证了人民与党永远是一家亲啊!
到人民中间去,向人民学习,然后回馈人民。青年艺术团在下乡巡回演出中发现,西山的兔、东山的鸡、当滩的甜菜带养殖以及坡梁山区大念草木经等事业兴旺发达,加上工费医疗三挂钩住院不发愁、旗直单位人员下基层蹲点扶贫的生活素材,他们联想到历史悠久的黄旗海畔即将迎来新的发展机遇,书写出当地改革开放的新篇章。据此,他们请专人编写剧本、担任导演,排练出《春潮滚滚》大型歌舞剧目,一经在全旗上演好评如潮。该剧的问世恰逢其时,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为全旗人民走好当下的路迎接更加美好的明天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名噪一时。随后,在全盟文艺汇演、自治区文艺汇报演出中,该剧分别荣获特等奖、优秀一等奖称号。
当然,这都是乌兰牧骑过去的事了。现在,乌兰牧骑人既占编制又领工资,下乡演出有专车相随,根本没有后顾之忧这回事,这真是时代一变两重天呐!
几年后,根据工作需要,父亲又被调到察右前旗宣传工作委员会文明办工作,在他的积极协调、参与下,各方齐抓共管“双文明”建设,黄旗海畔劲吹文明风。
一个人做一件事不难,难的是做好每一件事,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因而可知他干事踏实、竭尽所能的人格品性。
5.孝敬父母
“百善之首孝为先,孝养父母天降福。”
“在家孝父母,何必远烧香。”
……
从小,父亲就是这样听着我祖父母的教诲长大的,再加上自身的经历,父亲很早便懂得了孝敬父母、回报父母。
就说读初中时的父亲吧,正赶上了1960年那个困难时期,学校供粮实行的标准之一是,每周供给每位学生三个馒头。可纵然如此,他还要省下馒头,切片烘干,给我祖父母带回家,供二老充饥。尽管这只是父亲感恩父母的一个剪影,但已初见他尽孝端倪。
工作后父亲才真正开始了孝敬父母的长征路。曾记得,一次,父亲领我回老家过年,我将一个核桃卡在门缝挤碎,祖父笑呵呵地夸道:“这小鬼,真有点点!”这一幕,特别是祖父那喜上眉梢的笑颜至今留在我的脑海深处。想来,祖父夸我事小,父亲陪他过年阖家团圆事大。无奈,只因我小,祖父留给我的记忆仅此而已。
祖父去世后,承接以往的习惯,父亲每年都回老家陪我祖母过年,十八年从未间断过。每到年前,父亲便开始准备年货,家里的、祖母的,一式两份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从吃的用的乃至穿的,父亲皆安排得妥妥当当应有尽有。稍大后,当我再跟随父亲回老家过年才深有感触,家好回路难走。弯弯曲曲,一坡又一坡,即使有自行车,可驮的东西多,不是人骑车,变成车“骑”人了。一路走来一路汗,等回到老家,父亲的背心、秋衣全湿透了。如此这般,多少年多少次回老家,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一句发愁或埋怨的话,由此看来他把对祖母的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大年三十熬夜,父亲哪儿也不去,就在家一边陪祖母拉家常,一边帮祖母包饺子、煮猪头,其乐融融。大年初一早上,父亲总要向我祖母行叩头礼,边叩边问祖母好。按说,父亲不是守旧的人,之所以如此,或许在他看来,孝是心与行的共存体,缺一不可。
孝是多方面的。小到祖母嘴干,父亲给买冰糖吃。偶逢祖母头疼脑热,父亲总要送医送药,守候到祖母康复才离去。大到冬天给祖母买冻柿子、羊肉,夏天买西瓜、桃、猪肉……季节轮回,父亲把对我祖母的爱体现在实实在在的行动上,直至祖母终老。在父亲看来,亲一个人,在她(他)有生之年多孝敬,等到人不在了,什么哭呀、红火呀都没用,那是给活人看的。果然,祖母离世,我没见父亲痛苦淋漓,他只编了一首十二月歌,在祖母灵前长长地吟唱,以此寄托哀思。不消说,孝之于父,是坦然的。
“爹娘面前能尽孝,一孝就是好儿男。”总结父亲的孝,我以为既有家贫出孝子之故,也有事在人为之故。只要尽到了做人的本分,那就是一个纯粹的人、真正的人、无愧于人生的人。
6.为人处世
父亲在众姊妹眼里是个好兄弟。每到暑假、农忙假,父亲就带上我和哥回老家帮大爷锄地。父亲起早贪黑,一垄又一垄,几天下来就把大爷要干的活儿减轻了一半。秋天,我们帮大爷割庄稼、拉个子、碾场,乍看,父亲俨然成了干农活儿的好把式,可实际上他那是尽最大努力顾及着手足情,因为他从小在外读书、工作,真正的农活儿基本没干过。
父亲在我堂、表兄弟心中是个好四叔、好四舅。当年,父亲成家后在乡下教书,他把我的堂哥带在身边两年多受教育。每晚油灯下,父亲严厉的教育常使堂哥泪眼婆娑,母亲看不下去在一旁阻挡,父亲说严师出高徒,哭怕什么,不会的问题敲打过他才会记得住,就此堂哥的学习成绩节节高升。上初中后,堂哥和表哥在一个学校读书,一次他们骑车,堂哥的腿不慎被摔得骨折了,父亲闻讯后立即把堂哥送到医院治疗,出钱、陪床,直至他腿好出院。至今,堂哥在父亲面前在我们家特得理,毕竟他们一起生活过几年,彼此倍加亲近。
偶尔资助二表哥学费、让三表哥住家里读书、帮三哥三嫂办理结婚事宜、给六哥转学……事无巨细,说起父亲,侄男外女莫不点头称赞他热心。一个人能为他人办事,一来反映的是能力,二来反映的是人气,父亲正是这样的人。对亲人如此,对朋友父亲也是热情有加,但有一个原则:对不孝顺自己父母的人,他从不深交,表面上过得去便可。他从没有害人的邪念,也没有损人利己的行动。因此,每谈起父亲,人们大都称“那是个正经人”。
父亲的正经还表现在家教上。一次,我在当年生产队的麦地拾到九个麦穗,拿回家正准备烧着吃,父亲看到后要我充公,我不去,结果他陪我把麦穗交给了生产队长。对此,队长不以为然。父亲却说:“那不行,从小拿根针,长大就会偷头牛,不能让孩子养成偷摸的习惯。”正是在这种思想教育下,我公私分明,特别是对贪小便宜、不走正道的人常常看不惯也看不起。
我们弟兄从小学到初中,正值父亲工作期间。记得,为了能让我们有个好的学习环境,父亲率先将我哥从乡下小学转到旗第一小学。几年后,他又将我和弟弟同时转到旗实验小学。如此一来父亲的经济负担更重了,但他依然故我,慷慨大方。我们并没因此在任何费用上受到限制。该花的钱就花,没钱父亲给借,这正应了他那句“人挪活树挪死”的口头禅。生活中,但凡我们提出要求,父亲从来没拒绝过,往往解决得令我们十分满意。这一点不由我们对父亲暗生敬意,常想,父亲不愧是读书人,看问题长远,办事情舍得。从那时起,父亲的形象在我们心目中逐渐高大起来。
7.退而不休
根据当时政策,为了给儿子谋个岗位,父亲提早退休了。确切地说,他是退而不休。这不只是因为他那时还不到五十岁,也是因为家庭生活担子重,所以父亲放下他曾是上班人的身份,扛起背包赴山西踩梁山墨玉厂打工去了。他们早上六点出工,叩石、垦壤、钻洞,活儿又苦又累,晚上八点收工。由于工地距住地较远,且山势险峻,陡峭难行,每每上下山他们走得脚都磨出了血泡……就这样,父亲不期然步入了打工一族,把苦与累自己扛,把爱留给家留给孩子们。
次年,父亲回到当地在建筑工地打工,从搬石头砌根基到上梁扣瓦,起房盖屋的活儿他样样都干过。诚然,父亲经历了以前未曾经历过的,他如坠云雾,一下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对于前前后后的巨大变化,闲下来的父亲有过感叹有过焦虑,甚而埋怨。好在,父亲是个“乐天派”,凡事能看得开,也能随遇而安。想必,这与他以往受过教育和人生阅历有关吧。
身处逆境,贵在求变和保持定力。看着打工付出多收获甚少的实情,父亲遂又开始寻找新的出路。他先是与人合作在土镇租了迎街门面房开起了熏鸡店。或许,当时人们的消费水平有限,两年下来,鸡店除去费用利润所剩无几,不得不关门大吉。随后,父亲自己从城镇到农村贩卖年货,尽管有利可图,但毕竟受“年”的限制,买卖做不长久。接下来,父亲又与人联手做起了牛羊交易。没车,他们步行几十公里路赶着牛羊往回走。有时走得满是劳累和饥饿;有时天晚了,他们在路过的村子借宿,夜里两人轮流看护牛或羊,以防失盗。回到住地,他们屠宰牛羊推销肉一忙又是几天。起先,因为没有眼力功,几次折腾下来都赔钱了。等到学会看牛羊不走眼了,买肉的客户逐渐增多了,未曾想赊账的亦越来越多,没有了充足的本钱支撑,资金周转紧张,两年后这宗生意也搁浅了。
事非亲历不知难。吃够了没有交通工具苦的父亲,在我们想也不敢想时,他竟然贷款买回辆农用车,说干什么也用得上。于是,父亲和我从事起了与车为伍的行业。一路走来坑坑洼洼,忍饥挨饿,有时还得遭遇车行之间的竟争、摩擦,抑或好车主的帮助、解难;偶然也受奸诈之徒的欺凌、威胁,抑或好心人的显真情、伸援手。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我们没有呼唤“借我一双慧眼吧”,而是潜心笃志,奋然前行,凭诚实守信、随机应变立足行事。
比如卖面粉,面对同行同价的情况,我们让村里人和面烙饼吃,当场验证面粉质量,由此一传十十传百,村村都知晓了我们面粉的牌子,每家三五袋地买,销路大开。又如,同是收粮,人家给的价低,我们高,找我们卖粮的村民自然多一些。当同行也降价时,我们一则以服务周到赢得市场,二则到其他地方寻求市场。
总的来说,开车接触的是形形色色的人,遇到的是千头万绪的事。对此,我们先是感慨、不平,后来我们看开了,世界本是由美与丑、忠与奸等多元组成,何必斤斤计较于一面?这正如天气,有晴就有阴,存在就是道理,多面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真。简言之,我们把经历当作财富精心收藏。
8.父爱无言
从2012年开始,父母亲赴北京为三弟照看孩子。有年冬天,我与妻赴北京看望父母。父亲高兴之余,声言要领我们好好转转,以此了却我们多次赴京而无暇逛逛的心愿。
次日早,父亲与我们坐公交车直达积水潭百货市场。偌大的市场,货物品种齐全,琳琅满目,令我们大开眼界而又应接不暇。转悠的差不多了,我们便进了一家鞋店,妻在看着皮鞋。不久,我回头看父亲,只见他正拿起一双鞋准备试穿,我走上去拿过鞋一瞧,硬邦邦的,一问价钱才百十来元。于是,我对父亲说,您要买就买双好的,穿着舒服,便宜货没好货。就在父亲犹豫之时,我让售货员拿来两双软皮鞋,一双给父亲,一双我穿,并争先付了钱。纵然如此,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因为在此之前,父亲已给了我们一些钱,还给我买了衣服。可他呢?买鞋宁愿要双质量差的,省下来的钱……父亲分明是苦自己甜我啊!归根到底,鞋钱名义上是我付的,原本却还是父亲的。我看似做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做。作家肖复兴说:“父母对儿女,真的是无限的,而儿女对父母,总显得有限”。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上往下亲”吧。
第三天,我们游故宫。父亲约了王海堂叔做导游。我们先是登天安门城楼,站在楼上,看着宽阔的天安门广场,我从心底迸发出“北京,我来了!”的呼号。
接下来,我们进了故宫。没走多远,父亲说腿痛走不动。王叔便找了个有椅子的地方让父亲一边休息一边等我们。冬天,故宫里游客稀少,我们尽可好好地享受一番“独自游”的乐趣了。于是,我们把故宫的大殿、小院、内廷、花园转了个遍。没想到昔日戒备森严的紫禁城,今天倒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信步徜徉其间了,真是岁月轮回,此一时彼一时也。
时间过得既飞快又漫长,下午2时,我们回原地找父亲,只见他正躺在长椅上睡着。本来来故宫是转了,可父亲转不了……蓦地,我的心一惊,不由悲凉起父亲的腿痛,不由怜悯起父亲的走不动……就在我黯然神伤时,王叔叫我们再上故宫后面的景山公园转转。他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尽量抓紧时间多走走。同样,父亲又在公园里等待,我们转。直到3时许,我们遂一起出得公园来。按理,转悠完应欣喜万分,可不知怎么的,父亲走到哪儿坐等到哪儿的几幕场景始终在我心头闪现,我心里话,这就是人!年纪相当的王叔与父亲两人,人家王叔游故宫、上景山走起路来都不用歇。父亲呢?上下台阶不利索,走不多远腿就痛。无疑,这是父亲高血压、高血糖、腰间盘突出等多种疾病缠身之故。可就是这样他还要陪我们,明知陪不动事先安排王叔陪我们……这就是父爱,无言却无边,它寓于无形之中,仿佛阳光一般,照亮了我的人生。
2017年,父亲从北京回来闲了下来,过上了真正的老年生活。他打扑克、会朋友、走亲戚,依然以积极向上的心态,继续着自己的人生之旅。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回眸父亲的大半生,纵然经历了多岗位历练,但他并没有养成得过且过、明哲保身的不良习气,而是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任劳任怨,公而忘私,践行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与使命。在尽孝上,父亲多少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照顾父母,逢年过节陪伴在双亲左右,让他们的人生,特别是晚年岁月多了一份温情。退休后,为养家糊口,为孩子们成家立业,他并没有当甩手掌柜,一退万事休,而是吃以前没吃的苦受以前没受的罪,东奔西走,积极作为,最终助力儿子们一个个开启了美好人生的新征程。
由上可见,一个人不见得干多大事给后辈留多少财产就是成功人士。关键在于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以此影响、带动后人方是人间正道。本色如父,我永远崇敬和爱戴!
不该我说,父亲大名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