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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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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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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探微

01

在乡下生活时,家中除了三间堂屋必设一处小锅间。为什么叫小锅间?直到离开故乡三十年后我才想明白,那处小锅间就是为了两口铁锅盖的,就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见证。

老宅院子里正北面是堂屋,堂屋左边原有间牛棚,牛棚东面还有一座猪圈。牛棚是一间茅草屋,单是拓黄澄澄的土坯墙,就花了爸爸和大爷不少的功夫。猪圈也是用砖石拾成的墙,上面铺了瓦。奶奶住的小厢房在院子东南角,她的窗下有一座半人高的鸡舍。

鸡蛋可以换零钱,猪卖了过年,牛的作用更大了,几家人的田地都靠它撑着呢。它们有个窝尚在情理之中,两口铁锅竟然也要盖个更气派的屋子,且规格不下于人住的,门窗齐全,案板水缸与锅和灶台各有摆放位置。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刚实施家庭承包责任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间。不仅我们家,所有乡下人都把笨拙的铁锅当新娘子一样供起来。不太讲究的人家,会盖个茅草屋当锅间,单独开火的至少也会搭个为锅遮风挡风的棚子。有的锅间连着堂屋的左右山墙,有的则距堂屋几米外的院子里别起地基,或东南或西北。除非实在没有地方,一般不会将锅间置于堂屋的后面。

我家小锅间接着奶奶厢房的北山墙,而灶则是挨着两面山墙,烟囱沿着山墙的夹角攀上屋顶。灶是用石块与碎砖垫底,外面裹着一层泥沙,一大一小开了两口用横梁隔着的灶孔。

奶奶虽然独自开火,但锅间却是爷爷在世时留下来的,除了两口锅都比我家的大之外,灶与墙壁间还置着一扇大风厢,这是老一代聚族而居人家锅间的标配。在她的窗台下,鸡舍的顶上扣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据说是杀猪时用过的。

小锅间的大锅居东面的灶口,小锅在西面。虽然有两个灶孔,内里的火膛却是相通的,且小锅相对大锅更挨着烟囱。素日,大锅用来煮米饭、煮馒、蒸馒头,小锅则多用来炒菜。冬天,家里常开大锅,柴也尽量往大锅底下塞,而小锅则是装上水,待大锅洗刷之后,小锅的水恰好是烫的,正宜一家人洗脸泡脚。

隔三差五,妈妈把拌了面头的小黄盆摆在小锅里,锅底座碗水,盆上加个盖,一把燃着的柴禾尽够面团发酵之用。家里喂了猪之后,常常也会有大锅烀上整锅芋头,分批次地掺进猪食里。每次烀过芋头,家里人总要把锅多刷上两遍。

似乎,所有的铁锅都是一个德性。形象相对碗瓢和盆实在拿不上台面,黑碳一般肤色和外凸内凹的身材,连发音也是闷声闷气,仿佛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羞涩的乡下孩子。

铁锅唯一兴奋的时候,就是过年或家中来了贵客。灶膛里被填满硬树枝或树桩劈成的柴块,坐在熊熊火焰上,它满脸通红地盯着一道道美味盛进盘子。油刺啦刺啦地跳,铁铲嗤嗤地翻,它不但没有一点怨言,反而显得十分享受。凉水感染上了它的热情,化作热气慢慢渗进馏列子上的馒头,再顶起锅盖窜向屋顶。

铲锅底怕是铁锅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当一层层灰垢如落发一般散在阳光下时,虽然身体是轻松了许多,发自内心的羞愧让它仅用低沉的嗡嗡声来回谢。

铁锅虽然黑不溜秋地,且日日蒸煮煎炒,灶台干净与否,连同灶台上的摆设,则成了家庭主妇的脸面。老人多以无才便是德来衡量一个女子的品行,围着灶台转似乎就成了使命。新中国成立之后,农村风俗有了很大转变,但女主内男主外的现实情况仍然一直在延续。生在乡下的女孩很早就跟着妈妈学作饭,以及收拾家务。就连我们这些小子炒得一手好菜也不稀奇。

在乡下,一口铁锅的价值远远高于厨房里的其他物件。常常,一个家庭如果不是遇到难事,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决不会干出砸锅卖铁的举动来。无论邻居还是妯娌间遇到矛盾,只要不去砸对方的锅,事情都会有商量的余地。

成年之后,我辗转各地谋生,陆续发现以锅为名目的美食更接地气。在关中,我学着当地人啃锅盔。游塞上,有道美食叫“铁锅焖面”。过关东,一道乱炖馋得直流口水,一帮人围着一口大铁锅,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在老家,柴锅鸡也是一道待客的名吃。

自先民发现和使用火以来,人类文明有了跨越式发展。而锅的出现又为我们带来什么呢?我想,除了实用性之外,更多的是增加了些许仪式感吧。

有了锅的存在,水火之间多了一层缓冲,人们的生存空间由此更丰富起来了。有了锅的存在,大家族与小家庭之间有了一个良好的过渡期。有了锅的存在,日子变得更加有滋有味。

02

只要手中有一只碗,乡下人就有了底气。

茅草屋的山墙下,有一堆如婶婶短发一般凌乱的麦秸,刚泛青的柳条已沉浸在绿荫满地的午梦中了。扎着一对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个头仅及婶婶腰间,两只手却努力地捧着一只头颅般大小的花碗,白色的碗壁上印着色彩鲜亮的花型。她满脸笑容地把头向婶婶身上沾,似乎想跟着她离开,或是在挽留。穿着粗布外套的婶婶两只手却紧紧插在裤兜里,笑嘻嘻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仿佛在说“快跟我走吧。”她俩身后,小姑娘的爷爷和奶奶分别站离草房门不远的院中。奶奶的吃相比爷爷稍显规矩,筷子一下连着一下把食物从碗里送到口中。我已看不清爷爷的面孔,碗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仅留给我们一个反复拨拉着的筷子,以及如春日般明亮却又不十分刺目的圆形碗底。

稍显空旷的打谷场上,新打下的豆秸和稻草被垛成了一个个堡垒。光着上身的老汉擎着一付碗筷。时光和田间劳作消耗他毕生的精力,只留给他一付微驼的但足以让城里老人们羡慕的精瘦身板。他左手姆指和中指食指牢牢地扣着碗,筷子被他的无名指夹着。他的右手大幅度地在身侧打着摆,也许正从邻居家往回赶,也许正从田里往家返。悬在顶上烈日,白晃晃的打谷场,对于他身后的小男孩来说仿佛都不存在,边走边不慌不忙地从碗里抓东西向嘴里塞。

秋高气爽之时,正是乡下办喜事的高峰。感觉每场宴席上,都是碗的专场巡展。小碗,大碗,海碗,大海碗,陶碗,瓷碗,木碗,铝碗,铜碗,铁碗,至于碗状的炊具餐具更不胜其数。但逢喜宴者,人人都会有一只碗。贵客端坐于堂前上席,正客散坐四围,孩子或攀于女眷身后、桌边,或游走于院落,就连讨饭的叫花子也会被盛上一整碗米饭,盖上两块大肉。办宴的碗大都借自各家各户,但凡借碗的人家必会在碗底划个叉或十字等记号,以免归还时东家弄错了。至于白事,乡里风俗是宾客的赠礼仍然是一只碗,名目是汤碗。

老奶奶脸上的皱纹如身后山墙上沙石间的缝隙,细密而毫无规律,仿佛世间的一切但凡经过岁月的洗礼都会染上从容的气息。她端着碗,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对活宝在表演。

一位戴着火车头帽子的老汉蹲在山墙根下,两只手紧紧端着一只海碗,薄薄的热气从碗中袅袅升起。也许他正在说话的兴头上,就连筷子也把在碗底的手掌心里。可是他的碗却被一位头戴狗皮帽左手端着碗的老汉盯上了,一双筷子已悄悄伸进了他的碗中。

碗里有什么?那个年代的乡下,一般人家又会有什么美味佳肴?也许仅仅是过年剩下的两片切成薄片的腊肉罢了。蹲着的老汉不由板起脸,眼神里全是大大的不满。对方完全无视他的表情,眯着眼睛。不知是因为能从老兄弟的碗里抢到东西,还是看见了对方憋屈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享受。而微微叉开的两只脚却出卖了他的心虚,其中一只已向外撇开,大有随时撤退的意思。正午的阳光如冬天一般慵懒,两只粗瓷海碗在深灰色棉袄棉裤面前白得更加耀眼。

早年在乡下时,感觉人们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更与长相无关,手里一定要端着一只碗,姑且不论碗个头大小,材质好坏。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每年收成的好坏,也最终会被碗出卖。乡下人都是从土里刨食,碗也是来自泥土,五谷杂粮,甚至鸡鱼肉蛋,碗总是比人先品尝的,碗从不会说谎,总是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人手中端着的那只碗就成了他生活状态的一面镜子。

听老人们说,偶然遇到荒年,庄家人就捎上一只碗一根棍子,拔腿就走,到外面讨生活。等荒年之后,再返回村子。我开始不信,遇到来院子讨饭的我就留意起来。我发现,凡是碗好的讨饭者大都长相实诚,似寻常村里的庄稼人一般,而碗上有缺口或者用其他器物讨饭的,要么是一脸苦相,或者是一脸奸滑。我把这个重大发现向大人汇报时,他们皆不作声。这世间,到底是人多还是碗多?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碗吗?

乡下人脾气来时,尤其是新婚不久的女人,常常会用摔碗来造势。仿佛碗摔得越多,越响,自己的声音就会越大,自己就越占理。这不过是新人对一个陌生环境心虚的表现,通过摔碗来给自己壮胆的小把戏罢了。图了一时痛快,摔碗过不了多久又常常后悔起来,自己摔的碗最终还要自己掏钱买,自己捅的窟窿还得自己填补。买进家里的碗永远多过被摔碎的碗,便如这世间的人,去世的永远赶不上出生的。

老人们说家里的碗是可以传承的,我能见到为数不多的老碗却是摆在博物馆里的样品。每有人去世,坟头一定会有几只盛着食物的碗摆着。

小时候,吃饭时无意间打碎一只饭碗,豁达的人家会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摔碎碗的罪过常常就这样被一笔带过。也有人家会念“岁岁平安”的。

多年之后,混迹各处的我偶回乡下时,发现记忆中的那些碗已非常少见,家家户户的碗都在向城里看齐。碗的个头越来越小,作工越来越细,材质越来越好,花色也越来越优美。只是,我和儿时玩伴们各自捧着的碗却越发沉重起来。

03

乡下的小锅间,黄盆是最接地气的一个物件。

故乡丘山之间存着黏土,颜色发红,含沙量少,颗粒细腻,可塑性很强,是制作陶器以及砖瓦的上等原料。自我记事起,乡间仅有几座砖窑,黄盆多是河对岸的人贩来的,也许是制作黄盆工序稍为繁杂的缘故吧。

一辆架子车,或车身两侧夹上板子,或车上置两个柳条筐,大大小小的黄盆过了大河,再一路被载到了繁华喧闹的乡下集市上。有经验的妇女围着车转上一圈,从中挑出一个盆口滑溜周身无缺口的,轻轻用中指的铜顶针扣两下盆沿。声音清亮圆润无浊音的一定会被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或绿豆、芝麻等物换走。一场集下来,架子车上的盆所剩无几,连次品也会被低价处理。

黄盆拥有与大地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同一种肤色,口阔而底实,憨厚中不失豪爽的性格更容易被乡下人认同。锅从不会主动承担盛装的任务,碗盛不下的,瓢装不了的,水、粮及一切食物,不管荦素咸淡,无论软硬,统统塞到盆里,而它也从无怨言,尽其所能地帮助东家。

黄盆有大小,小者可与碗瓢混用,大者独享其尊。和面须用大黄盆,揉搓挤按,如太极手法,和面之人两臂搬运全身之力。水融入面,面渗着水,水中有面,面中含水,始于淡泊,止于混沌,一切皆于盆中完全。倘若将这天地比作水与面的话,黄盆便是宇宙,无论天地如何变化,皆始于宇宙,又跳不出宇宙,一切只能在这宇宙中完成。

而人间的面,和成之时并无任何形状,如太岁一般周身透着精神盘在盆中。东家一把将它自黄盆捞出陈于案上时,或切或擀,或扯或拉,被制成的形状始有厚薄方圆长短之别,至于出锅后,经过火与铁的洗礼,滋味更是百般不同。

在乡下,每当有人出殡之时,所摔的火盆多是黄盆。所谓火盆,死者陈于堂屋,头对着门,头前置一案,上供食品及长明灯,案前摆一小黄盆,不断化火纸于其中直至出殡摔碎于大门前。火盆与长明灯也喻示死者孙子繁荣香火鼎盛。

摔火盆的人一般是长子或长孙的特权,摔了火盆就有优先继承死者财富或分配财富的权力。摔火盆时一定举过头顶,再狠狠摔下,中间若是迟疑就可能出现摔不碎的情况。

摔火盆是出殡中死者离开家门的最后的仪式。生者用碗吃饭,死者用盆装香火,火盆摔碎的刹那,便是阴阳相隔生命断裂的起始,尘归了尘,土也还了土。或许,这也是先民们传下来的一种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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