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团队
自封村的当天,“疫情防控检查点”首发团队就成了阿来所在村子微信群的焦点。
阿来所在的村子处在三省交界,且在国道边上。一般逢年过节,人来车往,流量很大。截止一周前,邻市累积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3例,其中重症病例5例。为响应上级领导统一布署,村委在全村唯一的入口处设立了“疫情防控检查点”,组织 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村民每人半天轮流进行执勤检查。
封村当天的早晨,村委宣传员就在微信群发了一张高清照片,阿来一看就乐了。靠近国道的那个出口正中立了一个大铁牌,“全村抗病毒,外村人车一律不准入内!”铁牌后面一条红绸布从路两侧的树干上拦腰系着,红绸布后面横着一辆车身高大的进口皮卡。阿来一眼就认出这辆崭新的酒红色福特皮卡是王大眼家的,半个月前还是他从4S店帮着开回来的。照片里六人一狗,人是清一色红马甲蓝口罩。王大眼的儿子和侄子一人掂着一根半截铁棍,他家的狼狗竟然也裹着红布条搭着长舌头蹲坐着,他闺女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用手机拍照。
头发花白的赵小虫一边扶着火车头帽子,一边努力向外扯着提着一箱酒的人的皮大衣。他敞着黄大衣,嘴巴张得大大的,拉足素日喝醉酒骂街的架势。皮卡车斗的四角用竹竿撑起一面黄色被单,一个红马甲正在撅着屁股调试半人高的音响,从圆滚滚的身材看应该是王大眼本人。
“乖乖,酒不孬,还是五年古井原浆呢,一箱得四百来块。”阿来把照片放大后狠狠咽了一下唾沫。提着酒的人他也认识,是刘林柱的小孩姨夫,一个在市里接小活的。
吃午饭时,微信群里忽然炸开一般,照片、视频一个接着一个往上传。发生什么事情了?阿来赶紧点开,原来镇上派出所的在砸王大眼家的麻将馆。素日,这个麻将馆人山人海,有本村的,也有外地来的,从早上十点开馆直到深夜四五点,村民将麻将馆门前的两盏大灯戏称为“长明灯”!王大眼兄弟五个,与村长又是连襟,派出所的也很少来管。他的麻将馆由三年前的一小间发展到现在的两层楼,楼下一层全部打通,一排十多桌摆开,楼上是单间,里面还可以吃饭唱歌。
群里发的照片和视频显示,几个民警往外赶打麻将的人,门口一个民警在测体温,另两人在逐个登记,没有戴口罩的直接被押到了面包车上,麻将馆的门外,两个拿着铁锤穿着协警制服的人抡圆胳膊用力砸向麻将桌。
忽然,阿来盯着其中一张照片嘿嘿笑了起来。照片里,一边是被堵在门外的王大眼敢怒不敢言地盯着民警,一边是隔壁家的刘林柱把烟头红红的火星递向门头上垂下来的一串长长的鞭炮。
晚饭后,阿来在手机上和单位的同事打游戏,忽然听到警车呼啸着直接开到了村子里,紧接着微信嘀嘀密集地响了起来。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意外的新闻,赵小虫被他儿媳妇举报了。看了群里的图和解说后,他竟然大笑起来。
起因是封村前两天,王大眼的光棍老丈人与家下侄子在家打了一圈麻将才到王大眼家蹭晚饭,喝了半瓶酒后住了一宿第二早上才回家。封村前一天,王大眼为了给连襟充门面,用接待老丈人剩下的半瓶剑南春召来了浑人兼酒鬼赵小虫。于是由王大眼本人带队,一支由赵小虫加盟,他儿女、侄子为主力队员的“疫情防控检查点”首发团队组建完毕。
晚饭时分,赵小虫子得意洋洋地从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咪着剑南春时,坐在饭桌对过的儿媳妇顺口问了一句酒的来处,哪知一问之下慌了起来,饭也不吃直接报了警。
原来,赵小虫的儿媳妇与王大眼老丈人是邻镇同一个村子,王大眼老丈人的侄子一直在疫情隐患区域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她弟弟上午微信时特意提到王大眼的老丈人已被隔离了。
当救护车呼啸离开村子时,被带走的不仅是赵小虫,还有王大眼的全家。
一鸣惊人
自封村当日,大队部召开了一次全体村民大会。宣读完上级相关要求之后,村领导就全村防疫工作做了具体布署,并责任到人。会议最后一项就“如何更好地开展防疫工作”请村民畅所欲言。
由于实行了封村,且村里没有发现一例疑似病例,参会人员很放松地挤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为了落实村领导畅所欲言的号召,大部分人干脆把口罩收到口袋里了,仅一小部分退到下巴上,这样更有利于随时沟通。
村民甲是一名退休回乡的机关领导,在村里可谓德高望重。他接着村长的话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国家、省、市、县、镇的相关政策选择重点内容做了解读,最后,他表情凝重地说当前防疫工作形势严峻,但各级政府的举措十分得力,作为一个村级基层组织首先要做好宣传工作,只有深入宣传,有特色地宣传,因地制宜地宣传,才能让广大村民更好地提高防范意识。他就如何宣传提出两点具体意见。
第一条就是每天安排几组人二十四时用广播巡回在村里喊话,每一个巷子都不能漏掉。第二条是在村里学校、商店、十字路口拉上条幅。他还拟了几条横幅的标语:“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今年过年不串门,敌人来了不开门”……他的发言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村民乙是村里唯一考上本科的学生,是村里公认的才女,她毕业后去了离家三里远的镇中心小学教语文。她在四十五分钟的标准授课时间内给村里的父老乡亲科普了一回,主题就是《蝙蝠为什么能活40年》。她利用在大学期间学到的生物知识,并结合近期网上公布的蝙蝠相关资料讲得绘声绘色,最后,她认为,蝙蝠体温达到38-41度之间是它们的寿命比大小相似的哺乳动物长8倍之多的根本秘密。她的发言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村民丙是一名在广东承包了小加工厂的老板,去年生意不好,春节前两个月就遣散工人,自己也早早回来了。他捧着手机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网上公布的数据深入浅出地做了客观分析。他认为这次的疫情不会超过17年前的非典,也不会超过近年的禽流感和埃博拉,最后他提出进一步做好统计和大数据分析工作是防控工作重点中之重。他将自己事先设计的几个表格发到村民微信群。
第一张表格是统计一下全村流动人口的姓名、身高、体重、学历、家庭成员、籍贯、家族病史,尤其是婚姻状况。第二张表格是全村常住人口近三年去村卫生所以上级别的得病状况统计。第三张表格是举报和控制疑似病状人员分区分片登记,并列出举报的具体奖励细则,比如举报1人奖励现金5000元,举报2人奖励现金1万,举报3人以上除了奖励现金2万,还可以得到下一届村两委人选的提名。鉴于家庭聚会是传染重点,举报近亲在以上基础上再附加两条,一是下半年拆迁时多分五十平方,二是没有成家的介绍对象,而且确保成功……他每说完一句奖励措施,就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村民丁是本村的农民,初中毕业就回来种田,有些口吃,性格孤僻,兼家里底子薄,年过三十五还没有对象。他挤在人群中听到村民丙关于奖励现金的设想后非常兴奋,当他听到举报近亲可以多分五十平方房子时眼睛一亮,情绪有些激动,当他听到可以介绍对象而且确保成功时呼吸忽然变得不通畅起来。他一急,岔了气,嗓子里似有东西在挠,又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不由用力咳了一下。伴随他这声响亮的咳嗽,原本气氛热烈的会场立马安静下来,村民丙的发言嘎然而止,会场上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口罩!”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人群开始往门外涌去。仅仅几分钟,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偌大会场立刻变得冷冷清清,一个慌乱中被拉在地上的口罩,上面踩满了脚印。
“越狱”行动
封村第三天,王家庄好动的年轻人在家就坐不住了。
封村通知下达后,各村都行动起来了,听说通往县城的路口上面还有无人机在半空监控。王家庄也只留了一个出入口,其余全部被堵上了,每个路口还安排两个人站岗。大队广播隔一个小时就吼一遍:“我窝在屋里我骄傲,我给国家省医药!我窝在屋里我骄傲,我给县里省口罩!我窝在屋里我骄傲,我给家里省钞票……“大队部组成四个流动巡查队,只要看到有人在马路上转就给劝回家。封村当天,王大贵七十多岁的老爹中午在家喝多了,就到村子中心的马路上怪叫了两声,巡查队接到通知后马上过来劝他回家,却被他仗着酒劲臭骂一顿。巡查队的几个人直接将他抬到队部,关了一天一夜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才放回家。
王小眼一大早通过微信约了七八个死党中午来家聚聚,顺便商量一下“越狱”的事情,用他的话说“肺炎有那么可怕吗?17年前的非典也没把爷们怎么着啊。现在反倒天天窝在家里,除了自己家人打牌什么事都干不成,就像坐窂,再窝两天人都废了!”他约的这帮人平日游手好闲,正经事一件没有,被人戳脊梁的事一大箩筐,于是想趁封村的机会在庄子里露一脸,过一把英雄的瘾,一起出村到市里最有名的饭店大吃一顿,再拍个视频传到庄子的微信群里。
接到微信邀约的全部答应马上过来,为此,他很有成就感,屁颠屁颠地整了满满一大桌酒菜,边看抗日神剧边等他的兄弟们。
直到太阳落山,只有王三春和王大贵两人悄悄摸了过来,王小眼气得直接把另外几个的微信删除了。
王三春解下皮帽子和墨镜、口罩,拍了一下王大贵,问他怎么过来的。王大贵把口罩退到下巴上,瓫声瓫气地说,“还能咋过来,翻了两家墙头绕过几个夹道,用家里带来的白菜猪肉包子甩掉一条狗的伏击。”王三春却只字不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王小眼逼着说他也只嘿嘿一笑,拍拍皮帽子上的灰,“地道!”
这条地道还是修建于上世纪抗日战争年代,里面早已荒废,老一辈人差不多都已忘记。一年前,偶然听哥哥王大头提起过,王三春也仅仅下去过一次,那次是偷赵寡妇家鸡时被人发现,他通过地道逃回了家。
就在他们说话时,村里微信群发了个视频,是转发市防疫办公室的,原来今天中午市领导来检查工作,结果在村子唯一的入口处被堵上了,愣是没进来。市领导吃了“闭门羹”不但没发火,而且还连番表扬了执勤的村民。被表扬的几个人中就有王三春的哥哥王大头。
王小眼听说有地道后,马上拉着两人直奔最近的一个地道入口。折腾了一夜,当他们在地道里七转八转灰头灰脸时,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个距村子中心很远的出口,可是上面全部用手指粗的钢筋焊死了,外面还传来隆隆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原来,这个通向外面的出口早在几年前修高速时就被封死了。
地道走不成,三人一商量决定用王大贵的土办法:装病!
第二天一早,当他们戴着道具兴冲冲地赶到村口时毫无悬念地被拦了下来。
“哥,他有病!我们带他去镇上的医院检查!”王三春连忙向王大头解释,王大贵也在一旁附和着。
“是有病,我看还病得不轻!”王大头连体温也没测,一把将王小眼从三轮车上薅了下来。
“科学封村不搞一刀切,你们真有事要出去只要测个体温登个记就成,搞这些玩意丢人不?其实你们一出门我们就收到消息了。你看,是你们自己回去还是我们送?”
空中盛宴
封村当天,我跟李镇长来王家庄检查工作,并捎上一车国际友人捐助的口罩和药品。当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李镇长果断地要我把物品全部带回去。这事让我有点郁闷。
这批口罩和药品虽然不多,全镇按人头每人可以分到一份,且口罩都是医用防护口罩,用过可以反复清洗后再用,能顶个两三天。这批药也全都是中程药,没有副作用,用于预疫再好不过了。全镇二十多个交通条件好经济发达的行政村都发了,就差这个位置最偏经济最落后的王家庄了。
我们进村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看来宣传工作搞的不错。只是村里猜拳声此起彼伏。
村民甲披着黄大衣骑在自家的院墙上,墙头上放了一块二尺长的木板,上面有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一碟猪头肉。
村民乙裹着花毯子坐在自家的平房顶上,面前放了两张圆凳子,一张凳子上是盘咸萝卜条,一张凳子上是盘炸丸子,半瓶地瓜烧搁在右脚前,右手的杯子正往嘴里倒酒。
村民丙穿着睡衣盘在自家大树的树杈上,两个口袋里鼓鼓的,左边的口袋里露出一支酒瓶,右边口袋里伸出一截塑料袋,左手端着的杯子直打晃,一滴滴透明的液体带着阳光的晶亮落到地面。
“两好!两好!魁五……”
“喝喝!连整你三杯……”
回去的路上我问李镇长为什么不发东西,他笑了笑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两天后,我跟李镇长又来王家庄检查工作,这次带了两车捐赠的口罩和药品。当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李镇长果断地要我把物品全部带回去。这事让我非常郁闷。
我们进村时,就听到几阵锣鼓声。此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村里的路上基本看不到人。我们跟着乐器声来到了村子一角。
村民甲披着黄大衣骑在自家的院墙上,正鼓着腮帮在吹唢呐。
村民乙将花毯子拦腰扎住,站在自家的平房顶上,面前摆了一张红皮大鼓。
村民丙穿着睡衣盘在自家大树的树杈上,一只手拿着一只钹子。
村民丁叼着旱烟用梯子攀在自家草房上,一手锣一手锤。
“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回去的路上我问李镇长为什么不发东西,他笑了笑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两天,我跟李镇长带着主管抗疫工作的张县长来王家庄检查工作,这次带了整整五车捐赠的口罩和药品。当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李镇长果断地要我把物品全部带回去。这事让我更加郁闷。
我们进村时,就听到几阵锣鼓声。此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村里的路上基本看不到人。“看来村里的宣传工作搞的还不错。”张县长一边走一边点头,直夸李镇长工作抓得扎实。李镇长听后直接把带张县长带到了我们熟悉的村子一角。
村民甲披着黄大衣骑在自家的院墙上,半闭着眼睛。
村民丙穿着睡衣盘在自家大树的树杈上,也是半闭着眼睛。
不远处的村民丁等人皆以不同方式从自家院里露出个脑袋,且个个瞪圆了眼珠竖起了耳朵。
“炮八平五!”“炮八平五!”
“车二进四!”“车二进四!”
村民乙裹着花毯子坐在自家的平房顶上,只是他面前多了一副棋盘,村民甲村民丙每喊一声,村民乙就跟一声,再小心地移动着一枚枚棋子。
张县长看了这一幕后笑出了眼泪,一边用力拍着李镇长的肩一边伸大姆指。
这时,李镇长悄悄地将我拉到一边说:“如果他们拿了口罩和药品,早就去打麻将或是出村子闲逛了,我们还能上哪儿找这样的场面去?何况,明天,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采访,后天,王市长也要来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