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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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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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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痕

多少年来,我在鲍家沟怀抱里的真实生活,终于化成一场梦,梦里仅有我一个人,正如她孤独地流淌在这片土地上一般,我的小伙伴,我的乡亲,我的村庄,一切都没了影踪。仿佛重回世间,当我再幽灵般潜回到鲍家沟的白天和黑夜,回到她的一次次风雨之中,回到她的一次次激情与失落中,我终于找寻到了那时候的我,八岁、十二岁、十五岁……他仿佛也正睁大眼睛,看见已长大已略有颓唐的现在的我。

01

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场大水让鲍家沟无比失落,也让我对洪水,以及对生存和生命有了更深层面的认识。那年夏天,特大暴雨连续下个不停,仿佛把天下漏了一个角,淮河的水持续上涨,终于攀上了大坝,耐不得半空中燥热的风轻轻一吹,浑浊的浪花便急急地跳到了坝子下面。

鲍家沟里的水越积越多,冲向淮河的大水不但没有排出去,反而被更汹涌无情的洪水一路抽打着倒流回来。彼时的她,如同受了婆婆无端责难的小媳妇,心中的苦闷又能向谁诉说呢?唯有默默地先沉受下来。她向村庄附近的沟渠寻求分担,这些可都是连着自己周身血脉的孩子啊。

素日,周边村落的人们抽出鲍家沟的水来浇灌田地。当浅浅的泛着绿的水缓缓流向徐郢的每一条沟渠、每一块土地时,它们因为得到了她的血脉滋养,无不生机勃勃。当她河床里的水一点一点变浅,以至露出了灰暗的河床时,水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更沉了,更暗了,再也没有了光泽,再也不会欢快奔跑,只能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前挪的时候,她周身仿佛被抽干了血液,无时无刻不显示躯体的虚弱,又好象是一位为孩子呕心沥血、倾尽所有的老人在风中蹒跚而行。

谁又能想到,素日乖巧无比的小家伙们这次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它们全部挺着鼓鼓的肚皮朝外倒着苦水。一面是向里压,一面是向外推,到处都是漩涡和汩汩的叫声,仿佛一位无助的老妇正在敲打叛逆儿子紧锁着的大铁门,任她喉咙里发出急切悲痛的呼喊,一切仍无济于事。

终于,这些从大河里跑过来的水彻底失去了耐性,摆脱了她的控制,绕过早已被村民们犁平了种上庄稼和蔬菜的坝埂子,疯一般冲进了毫无遮拦的大片田地,直逼向村庄。徐郢的大片耕地完全沦陷,从西南角二里外的苇子湖到村子后面的北塘底下,皆被填上了大块大块泛着白光的水。

大地上汇聚了如此多的水,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以致我曾相信它深深渗入进了我的肌肤,窂窂潜伏在我的筋骨中。数年之后,当我独自面对祖国版图上的大江大河,甚至台风海浪时,也远不及鲍家沟的这场大水来的震撼!

记忆中,每当大雨漫过村里的东塘,冲过路面向北奔腾时,我只须提着凉鞋,径直穿过仅及小腿高的水去学校。而今,这些水却让我自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从鲍家沟里涌出来的水,在炙热的阳光下一片一片明晃晃的,没有一丝绿意,刻薄得如透明的塑料布,没有一丝遮掩,任何一双眼睛都可以看到,水面之下垂死挣扎的庄稼和野草,以及,曾在草叶间欢快跳跃的虫子和飞扬于大地上的一粒粒尘埃。

明明是七八月份酷暑时节,半空中一片焦热,我努力抬着眼向上瞧,却寻不到一片完整的云彩,下脚之处尽是浑浊的水世界。茅厕里的粪水向外溢,猪圈牛棚的粪便被水冲进了院子,低矮的鸡圈露天的鹅圈之中的污浊之物,树叶塑料袋及一切被丢弃在地面的杂物,在房前屋后肆意飘荡,堂屋隔着沙包向外淘了一遍又一遍,水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

我们只好从村子退到黄泥山上,把家中的粮食家具或屯在房顶,或搬到山坡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家中的一切活物皆随人迁到山坡上。白天,原本荒凉的山坡一片喧闹,人声,牛叫,猪嚎,鸡啼,狗吠,鹅喧,以及一里外大队部的喇叭,继续从村子里往山坡上搬迁的机车声,扎帐篷的打桩声,统统盛在一碗连咽下都没了味道的面稀饭里。我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向北边,碾盘桥有一大半埋在了水下。几棵在汪洋中苦苦支撑的盘在岸边的柳树,露出几许顶上的树枝,鲍家沟已完全深深沉在水面之下。那几枝翠绿的树枝,似一个溺水之人,全身已没在水中多时,仅剩几根头发悬浮在水面上。

最难熬的还是夜晚。白天的声响继续缠在耳边,蚊子一团一团在顶上盘旋,而白日里明晃晃的大水,披上黑夜的披风后显得有些神秘。帐篷里住着的都是老人妇女与孩子,青壮男子都被抽调去淮河大堤上了。保住淮河大堤,就是保住淮河下游数千里的平原。而我们身边的鲍家沟却没有人来打理,哪怕是开个水渠疏通一下也好。开始几天,上半夜还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讨论水势,渐渐都失去了耐心。山坡上人的声音归于沉寂,仅仅有动物偶尔惊叫一两声,旋又归于平静。于是,我们常常半宿半宿地坐在帐篷前,直勾勾地盯着半里外的鲍家沟上的大水,生怕打个盹的功夫就被它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

这里可是我们最后的落脚之处啊。倘若连这点地方也被剥夺,我们只有像往年来院子里讨饭的人一样,去四处流浪了。山坡上的帐篷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手电光一闪而过,远处村落里的灯火不知何时早已逃走。

大水在一个多月后徐徐退去之时,除了在碾盘桥上、树皮上、坝埂上留下它们肆虐过的痕迹,鲍家沟和她周围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这次大水,有人说在十几里外的渡口发现了两条蛟,一条被打死了,另一条跑了,有可能潜到鲍家沟或别的支流里了。据说那条被打死的蛟的头颅比巴斗还要大,身子有几丈长。还有的说它头上有两个小小突起,像龙角一样,也不知道修了多少年。至于它的尸身最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

从那以后,我们一群半大孩子常常结队去鲍家沟转悠,去寻找另一条逃走的蛟。老人们说龙掌管着世间的水,如果那条蛟修成了龙,洪水还能乱窜吗?

02

“逮鱼去!”

乌云被疾风撵着,连同闷雷声慢慢逼近了碾盘桥。远处的墨绿的山脉如墨汁融进了水里,慢慢化了开去,终归没了色彩和形态,与漫空结为一体。在这个盛夏的傍晚,在暴雨即将来临之际,碾盘桥上空唯有一群紫衣的燕子似乎格外欣喜。它们时而盘旋在埂连埂边连边的秧田上,时而俯冲向一望无边的黄豆地,时而掠回炊烟四起的村庄。它们那修长的翅膀仿佛时光中的一道利刃,轻松地划过亘古的乡野。

鲍家沟两岸的杨柳轻轻扭动腰肢,知了一反常态地没来助兴。水蚊子雾糟糟地抱成了团,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在水面几尺高的地方折腾。鲍家沟泛着淡淡的青光,缓缓穿过碾盘桥,钻进被盛夏用深绿涂成的世界里。

罩着鲜亮红衣甲的麻虾,静悄悄地攀在水芹菜上。晶莹的草虾隐在水草下面,时而跃出水面再迅速沉下去。草鱼和“草鞋底”在沟边水浅处慢慢游弋,不时地吐着水泡。最张狂的要数沟中间的鋑条鱼,探着脑袋一群一伙浮在水面,似古时军队打仗一般,列开阵势向前突进。它们中最长的也没超过筷子,小的仅小指头长。大头鲢子是稀客,背上带刺的昂鱼与鲶鱼满沟窜动,所过之处一片浑浊。

村里人曾在这条沟里兜住过黄盆大小的老鳖,但我只在水漫过碾盘桥那年见过几只惊慌失措的螃蟹。沟底的淤泥里一直藏着数不清的河蚌和螺蛳,即使晴天下沟也会有不错的收获。

“逮鱼喽!”

市里放工回来的, 脚踏车往桥闸上一靠,卷起裤脚觅着水浅之处扑腾下去。黄豆地赶过来的,扔下锄头与草帽,赤着手脚直接跳到水里。放牛的把缰绳一丢,任牛循着路傍沟边草叶茂盛之处慢慢移动。

拿着小网兜的或沿沟岸两侧游走的,或蹲在碾盘桥墩向下捞,或骑跨在岸边柳树上伸向沟中间的。有简易兜网的趟在水中,一下一下戳向靠岸的水草,或立在水中不动,待鱼儿游近奋力向上一兜。更有捕鱼老手于水阔鱼密之处撒下一网。有穿着裤子就下去的,也有穿着短裤或三角裤的,年纪小的孩子干脆光屁股跳将下去。一时间,碾盘桥变成了我们捉鱼的战场,到处响起冲锋的号角。

一群白鹅摇摇摆摆地从黄豆地方向过来,还没上桥头即被搅得七零八落,四散开去,赶鹅人手中的竹竿无力地舞在空中。直到雷雨倾泻而至,我们才嘻嘻哈哈地带着战利品奔向村子,只留下鲍家沟孤独地在无边的雨幕中奔走。

待我进了堂屋坐定时,院子里的花草已被盛夏的雨水冲得东倒西歪,太阳露出了半边脸。小腿上却传来一阵阵痒。放下拾掇鱼的家伙,扭头一看,一只带着黑色斑纹隐隐透着晶亮的蚂蟥正伏在我的小腿肚上。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蚂蟥这东西我从小就怵。山边的小井里,山塘里,秧田里,灌溉站的水库里,鲍家沟里,在夏天,但凡乡下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它的身影,或是它下的籽。这个柔若无骨的家伙周身透着淡淡的凉意,看一眼心中都发毛。素日,它却似一片飘进水里的柳叶,轻轻地随波逐浪。它伸展着曼妙的舞姿,时而盘成一个圆,时而延成一条线,一付人畜无害的样子。当人的肢体进入水面时,水里的波动便如雷达一般把你的位置准确地传递给蚂蟥,它们立刻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你游来,直至慢慢攀上你的身体,尽情吮引新鲜血液。而被叮的人下意识地去抓时,它那前端吸盘更加用力往皮肉里钻,滑不溜秋的小身板被越抓越长。大人们常告诫我们一但被蚂蟥钻进了身体便无药可救,接下来便是大声说起口口相传的被蚂蟥祸害了的一堆毛骨悚然的故事来。大人们下田时,水浅处须套上深筒胶鞋,水多时还要扎紧裤腿。

用力地跺了两下脚,盘在腿肚上的蚂蟥仍不为所动,而裤角却跌落两只稍小的家伙。记得大人们说过对付蚂蟥的法宝是鞋底,我从门边的捞过一只塑料凉靯就往腿肚子上抽。连抽数下,直到我的腿肚子红彤彤一片时,那个家伙才很不情愿地探出脑袋,留下一个小小血洞。阳光下,芦花鸡吞掉了几只蚂蟥,拍拍翅膀跑开了,我的腿肚子却开始疼了起来。

即使没有雨,鲍家沟边上仍然不时可以看到捕鱼的人。本地的多是带着简易的网,提着一个水桶,直奔鱼多的地方。外地来的多是带着草帽,背着篓子,一张像样一些的兜网,沿着沟岸一点一点推进。

在我读小学时乡镇上陆续成立了一些工厂,鲍家沟水的颜色也变得深沉许多,时不时地有死鱼翻着白肚皮被河边的水草勾住,有人捡起来往鼻子下一闻都是臭味。偶尔遇到外地来的背着电池电鱼的,一手拿着着导线,一手拿着网兜,只是挂在腰间的鱼篓却小上许多。

鲍家沟年复一年流过的地方,村落从小慢慢壮大,村落里的房子从茅草屋变成红砖大瓦房,再翻成小洋楼,直至整个村落接到拆迁的通告。在她流过的地方,庄稼和草木青了黄,黄了又青,日头落下又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河边放牛的小孩长成青年,又结婚生子,然而再也不会有牛儿来河边吃草,再也不会有放牛的小孩,当年放牛人踩出来的小径早已荒芜,拖拉机取代了耕牛,最后连地也懒得种,租给别人。

多年之后,只有她继续孤独地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犹如当年放牛小孩的父亲、祖父、曾祖……以及在这里生活过的被埋到黄泥山脚下沙土中的所有先人们,终日孤独地远远看着渐渐消失的村落。

03

去年八月,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的我回到了老家。一个清冷的秋天上午,我特意带着孩子从市区借住的地方前往乡下,车子在鲍家沟边停了下来。没有再向前走,村落已远远看得清楚,那边正在忙着拆迁,我们去了只会添乱,反不如这里亲切与安静。站在鲍家沟边,静静地端详着碾盘桥,悄悄地沿着河边走,希望找回她在记忆里的模样。

一位本家哥哥从坝埂边上走过来,他的手里捧着野菜。读中学时连续三年每天四趟风雨无阻地从他门前经过,每次他都跟我打招呼。这次他又老远向我招手,直到他走近时我才认出来。许是我的视力模糊了,许是他的身材较以前清减了不少,许是他戴了一顶老头子才会戴的蓝灰色鸭舌帽,二十年来第一次兄弟间的邂逅让我有了些犹豫。哥哥把野菜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我摆了摆手,他又热情地邀我回家吃饭,“就这几步路了,不回家看看?”我依然谢绝了。他推着车子向村子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我终迈腿跨了上去。路的两旁,芦荻优雅地轻轻扭动着身躯,它们那白色的冠似天上飘过的云朵一般。

我带着孩子沿着坝埂慢慢靠近自家的土地。整块的地尽是枯枝与野草,坚硬锋利的豆茬子让孩子停下了脚步,独自疯长的芦竹遮住我西眺的视线,我们只好下到稻田往回走。大片的稻田里尽是半尺高的稻茬子,水稻的茎隐着青色,它们的根还扎在田里。被拦腰斩断的稻草则没有一丝生气,软软地黄拉拉地贴在地面。早些日子收割时,小四轮在这片曾经赖以为生的稻田里留下了一道鲜明车轮印,如同在它粗犷脸庞上狠狠划过的一道伤疤。

孩子回到车上,我独自围着碾盘桥转了两圈。桥下密布着水芹菜中散落着白色泡沫块、旧木板和塑料瓶,中间仅剩下一尺宽的空隙,再向南大约十多米,河面才略为宽敞些,水芹菜仍是一段一段地从河边包裹着河面。河水已成暗灰色,岸边枝叶茂盛的杨树倒影,在水中被拉扯成扭曲的碎片。

碾盘桥似乎有些倾斜,在桥墩的边缘增加了一排带荧光的防撞杠。两扇水闸的钢管已绽开镙铨,高高地悬着,几根细钢筋吊着水泥闸门板。我凑近闸门板上的孔向远处望,鲍家沟以这斑驳的水泥石块为框如相片一般映入我的眼帘,在有限的宽度里,在明媚清丽的阳光下,在荒芜与晴翠之间,向远向南,终遁入瓦蓝的晴空里。

独自沿着鲍家沟向北走去,我格外想去看看祖母当年视若珍宝的那一小块菜园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两尺宽的小径,左边是田地,右边是河。河与路之间隔着稀疏的树和茂密野草。芦荻便从树和野草之间高傲地耸着白色轻盈的冠子。坝埂草有些泛枯,但仍紧紧地巴着泥土。田地里的黄豆早被收割,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豆茬子。许是因为豆子太少的缘故,这几块地的豆茬子都割得很短,几乎贴着地。没了作物的掩盖,土地如秃子一般裸得有些尴尬。大电泡和黑端端得以惬意地散落其间。我捡了几个掉在地面的大电泡,剥开外面如纱布一般的皮却发现里面并没有金黄的果实,也许是作了蟋蟀或土狗的美食了,或者真的是我错过了回来的季节。黑端端没有全熟,有的泛紫有的还须青一片,因不敢食用就懒得再弯腰。

再往北走一小截,路面变窄了。绿豆地里的庄稼几乎被枯草盖着,每一株绿豆上,褐色的豆荚都可以数得过来。楝树的叶子依然翠绿,它的果子却早已泛黄,成串地晃在枝头。成片的芦荻从荆条丛中钻出来。一只隐藏在树丛中的灰喜鹊叫了几声,又扑拉扑拉翅膀径自飞走了。野菊安静地伏在路边,一点也不声张,可是我仍然老远就发现了它们。

04

其实,我每向前一步,这里的每棵草、每棵树,甚至每一株庄稼都向后倒退了一步。我每前进一点,它们的影像可能都模糊一些,因为,这些庄稼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庄稼,但它们仍然长在这片我记忆深处的土地上。

我看到一棵草,就想起我和弟弟以及俩个堂哥推着架子车往这里送牛粪猪粪的情景。我每看到一棵树,就想起祖母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在这边土地上劳作的情景。我每看到一片河里的倒影,就想起祖父那一手牵着花牛一手抚着肩上犁的高大的身躯。

时光以及童年时的记忆,突如下了许久的雨蓄了许久的水的闸一般,一下子开了,让人毫无防备地,突然一下子倾泻了下来。我的眼睛一下子布满了泪水。天空变得明晃晃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村落,那里存着我出生到成长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条小路我仿佛又看到了祖母拄着拐杖,背着粪箕和里面的一小袋冰糖,慢慢前行的身影。

我以为祖母去世后那块菜园子会由伯父打理,他的地与菜园子连在一处。祖母在世时,这里一片繁荣,蚕豆、毛豆、芫荽、青菜等轮季栽种,就连河沿上也点上冬瓜或南瓜。祖母只管栽种和日常打理,运送肥料和采摘则需要我们四个孙子帮忙。这里原来是座桥,村路改道之后桥拆了,祖父便在这里开荒种庄稼。祖父去世后,这里便成了祖母的心头肉,但凡有空必会来转转。我后来听家里人说她去世的前两年,走路都不方便了仍拄着拐杖过来。

而今,我只能在一片杨树的枯枝败叶间,找寻着当年祖母带我们劳作的影子。每一棵深秋的草,每一棵仿佛相识的树,都如时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它践踏了我对故乡、对这条小路,对这条小河,以及存着我三十年的时光的所有,所有!东方,两里之外的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村落方向,却传来一阵嘹亮的鸡啼。

在这边已荒芜的菜园子边上,一片大蜀黍皱巴巴地在阳光下杵着。猪耳朵稞子伙着狗尾巴草,一丛一丛地盘踞在菜园子到河沿之间。河沿上,祖母常常踩着借力提水的几块石头坚强地嵌在泥中。一小片初生的水芹菜牵着河沿,阳光透过它纤细的身躯把水面刺得明晃晃的。

菜园前的三叉河道水面幽暗,水芹菜在这片幽静所在格外用心地生长,似一个个飘浮的小型岛屿一般。鲍家沟的水只能绕着它们走。楝树、杨树、槐树密实地散落在河道的岸边,树冠的倒影让河面几乎看不到天上的云朵,也截断了我向记忆里的远方继续展望。

我,没有勇气去深究鲍家沟的起源。同样,也没有亲眼看到她汇入大河的那一瞬间。这如同少年时代,偶然读过的一本流落在村落间的闲书,没有头也没有尾,我只能从有限的中间,一段一段慢慢去品。

读快了,书很快翻完,凭空过了一把眼瘾,最多记得书中几个出现频率较高的虚无名字。慢慢地读,今天一段明天一页,连续一两个月才能念完,不仅占用了劳作和学习中空余的全部时间,甚至要搭上吃饭的功夫。老是惦记着书,连听老师讲课也会走神。好不容易读完却连主角的名字也全忘记了。

非要等到许久之后,偶然遇到与书中相似非似的某件事、某个场景时,书中的一幕幕甚至一句话、一个词汇又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于是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到处打听那本没头没尾的书,却再也找不到了。也许那本书真的在村落里消失很久了。在这世上,唯有我,还在心里默默记挂着它。

鲍家沟呢,你会想起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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