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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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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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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塘逐梦

东塘,一个从我记事起就存在的寻常池塘,却是整个村子最热闹的所在。

夏日的雨水非常充裕。雨前,东塘的鱼纷纷从水底冒了出来,小伙子拿着网到塘边打秋风,塘边洗衣服的或用盆或用棒槌活动起来。仅一小会雨便如瓢泼一般,人群立刻鸟兽般散去,只留下东塘任由暴雨侵袭。东塘很快便被注满了,大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塘里溢出来的水却已漫过中心路面向北狂奔。

缺少了腿脚,岸边的歪脖子杨柳树无精打彩地被钉在水中,正好做了行人分辨路界的参照。东塘里的鱼多是趁机逃了出来,它们猛烈地摆动着鳍,顺着洪流穿过路堤,再钻进各色水道里,向着不知祸福的前途拼命挣扎。于是我们小孩子举着网叉沿水漫过的地方细细搜捕,有一次我在自家园子边上的水沟里竟然捉到两条几斤重的大头鲢子。

东塘的水向西已漫到“烂腚眼”家的东山墙了。那一年小坡的妹妹在塘边贪玩,一下子滑到塘里去了。好在有大人看到,又叫了小坡的爸爸,几个大人连衣服都没脱直接跳到塘里,摸了好一会才捞到小丫头。待上岸时,她已不能说话。事后她告诉我们,说有一双手捉住她的双脚向水里拖。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我们只觉得脖子上的汗毛突然立了起来,一股凉气仿佛从东塘的底下直钻进衣领。

村里老人说这塘里隐着许多不甘的女鬼,有个外地媳妇与婆婆争吵时当着众人的面跳了塘,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因为偷汉子被沉了塘。

东塘不大,方圆数亩。东塘周边唯一能算景观的就是西北角挨着大井边上的那排条石吧。条石是采自村子西南角上的黄泥山上,有大有小,方正的体格,粗犷的面孔,却大半掩在水下,只有不到一扎高的地方微微浮在水面。记忆里只有在塘被抽干时才能看清它们的全部模样。

这些青色石块在洋灰砌成的大井沿和东塘之间不仅仅是摆设。早饭之后,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浑身收拾齐整,一人夹着一盆衣服掂着棒槌袅袅聚了过来。而她们的婆婆或妈妈、奶奶们一定去做些稍体面一些的事情,比如抹纸牌,再不行就去下地干农活,洗衣服这些自然是不屑伸手的。

年轻的女人们必先各自稳稳占个位置,将一盆衣服囫囵地反扣在井沿,抄点水在盆底过一圈再倾出去。轻轻一抖,衣服轻轻荡在浅绿明亮的东塘里,水面立刻散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捉到手里的衣服使劲搓几把,连洋胰子都不用打。抡起的棒槌,带着一串串细小的水花。她们紧踞条石上的身体和前胸,随着抡出的棒槌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擅动着。或者干脆捋起裤角,把嫩藕一般小腿踏进水里。洗好的衣服往木盆里一摞,从地上顺手再抄起一件。她们在洗衣的时候却不耽误家长里短地闲聊,即使洗完了也要找个由头在边上再待上一会。大井沿上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引得路人不时驻足张望。

东塘正东的一条路,一直向南走可以到村小的西门。东塘西南角住着堂婶的家下兄弟,背有些驼,但他的女人却是个持家好手,不仅开了一家小卖部,在堂屋还加工面条,日子居然过得有声有色。他家后面是一排半新不旧的瓦房,当家的男人在小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被被流弹炸去了半个屁股,遂有了“烂腚眼”的绰号。两家的东山墙与东塘隔着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

东塘的北面和西边稀稀拉拉地各有五六棵歪脖子杨柳树,夏天尚且耐看,冬天光秃秃的,有时挂着风吹来的塑料袋子,有时还栖着两只黑色的老鸹,一点不招人待见。

中秋节前,东塘里的鱼被捞出来,几个人便抬着大筐一家一户上门招呼各家媳妇。你家三条,他家五条,先把鱼过了秤,顶多再等半日,钱便一分不少地送过去。

年年如此。

而西塘其实就是一个大水坑。西塘到东塘不到二百米的远。

西塘的东南北三面住的基本都是徐氏本家,西面是原来生产队里的大牛棚。说是牛棚,其实是西塘沿边上一长排石头彻成的草房,里面早已没了牛。自从1980年我们村分单干,原来集体养的牛也由各家牵去,昔日拴着上百头牛的热闹所在突然间安静下来。屋后仅有少量的干牛粪,堵窗户的麻包、牛毛毡和门前遮风的草帘早已不知去向。牛没了,人散了,只有空荡荡的一排草房以及村里习惯叫着的“大牛棚”。

当时我总觉得这牛棚建的好过人住的房子,至少村里很多人家还住在用土和稻草筑成的草房里。草房里夏天蚊子很多,白天里光线很暗,有两家的后墙还顶了几根木头,要是来场暴雨会不会塌掉?他们为什么去大牛棚住呢?

唯有我们这些小孩和麻雀从容地在各个空房子间穿梭。这排牛棚中间有一间收拾地很干爽,连冰冷的牛槽后面都铺着稳子和清灰。寂寞的北风带走了牛粪尿的灵魂,只沉下黑色的地面,没了一丝牛的气味。牛槽前面的草栅里仍蓄着一层稻草,一张凉床框孤零零地靠在墙边。这里以前或许是饲养员的住处,或许是初生牛犊的贵宾房,亦或是接待过外面的某位大人物吧。而现在,这里却成为我们听古的阵地。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讲古人 “麻擅”那一脸的麻子。随着一付干瘪的薄唇上下左右起伏,那些褐色的斑纹也或大或小时隐时现地变化着。有一回他讲张飞当阳桥一人喝退百万曹兵,先是用公鸭嗓子絮絮叨叨地小声叙说着刘玄德的溃败,一付身体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斜靠在牛槽正前方,一边讲一边瞄着每个人的脸庞。正当我昏昏欲睡之时,他突然拍膝而起,左手虚握状如拉缰绳,右手紧握那条灰不溜秋的破毛巾往背后一斜再一带,“我乃燕人张翼德,谁来战我!咄!”

我仿佛听到门外有鸟惊飞的声音,是那几只相熟的麻雀?顶上的茅草缝隙间似乎也悄悄落下几粒泥沙。直到现在我仍感到奇怪,这么强悍的声色是如何从那付公鸭嗓子和单薄而残缺不全的身体里发出的呢。

我的睡意已没有了,赶紧从爷爷脚边直了直身子,盯紧那张已挂着少许唾沫的瘪嘴,不知何时起他那一脸麻子全藏到皱纹里去了。我朝小坡他们那边望,他们也正在挠着眼睛使劲盯向瘪嘴。

“贼日滴!”听到这句貌似我那几个爷爷大伯对他表演表示的肯定,在大家都准备听下文时,“麻擅”却急急提起身边的篾篮,“嘿嘿”地干笑起来。

这时大人们纷纷从裤腰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角两角毛票子扔过去,“麻擅”很利索地从篮子里给每人回了一把两把熟花生。一圈下来分明那小半篾篮的花生已见了底。他赶紧捡起毛票数都没数就塞进了裤腰里。

今天新龙哥没来,八爷爷把他的花生分了我和大杰,他自己则装上一铜锅烟丝用洋火点着后吧哒吧哒地抽开了。

爷爷给我剥了一小把花生后也想抽烟,往口袋摸了两把啥也没掏到,今天忘记带了。取下顶上火车头的棉帽在光光的脑壳上用力挠了几下,他转了个身对着门口。

“七哥”,另外有个爷爷让烟,爷爷摆摆手终没接下来。而此时“麻擅”已正襟危坐地开讲了:“长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大杰和小坡凑在一起埋头比赛剥花生,我找到一个三颗花生长在一起的老牯牛屁颠屁颠地过去炫。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谁想到当年的花生米却是那么的秀气,或是山地的花生本色,大一点的青豆好象都比这个壮实些。一把半的花生里竟还有六个瘪子。小心地剥去壳,再在手心里轻轻揉去红衣。我捏起一粒花生米遥遥对着“麻擅”的脸,竟然发现这粒花生米与他脸上的麻子一般大小。

剥完花生之后再比赛吃的速度。小坡抓一把就往嘴里塞,有一颗小花生竟然呛到鼻子里,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大家古也不听了,哄笑起来。他爷爷赶紧过来抠他鼻子,无奈鼻孔太小,犁田耙地劳作一生的指头太粗太硬。小坡哭得越发厉害。翠清爷爷两步跨过来,一手倒提起小坡两只脚,一手在他后心连拍几下,哭声立马停止,大家又是一阵笑。

“看你下伙可敢了!”战清爷爷留下句话,拍拍屁股背着手先回家了。

幺爷爷也起了身,“管铡草喂牛了,天不早了”。一小会人都散了。

我一边拖着爷爷的手慢慢起身一边瞅着“麻擅”的篾篮,但愿明天的花生更好些吧。

西塘的水不多,而且经常有水牛在里打汪,来洗衣服却从没有断过。但凡西塘洗衣服人多起来的时候,常有一个穿着一件泛白的绿褂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两手捧着一个掉了底的破磁盆圈子围着西塘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汽车来了,汽车来了!”此人大号叫王小宝,是同村本家在山边猪场的一个远亲,从小脑子不太正常,常背着家人跑下山来。好在村里都是沾亲带故,也不用担心有人欺侮。每逢他来,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会逗他。

“王小宝,你今天开汽车去哪里?”

“去上海!”

“去上海干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

“生小孩!”

“生小孩干什么?”

“长大了开汽车……”

看到别人都笑,王小宝也停下来笑。

“阿姨,我饿了!”

“扛家吧,中午尅大米干饭。算你嘴巧,你舅买了条鱼回来,一伙煎给你尅吧……”多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小宝一手捏着破磁盆圈子,一边摸着鼻涕跟着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亲戚离开了。

西塘的西南角也有一口井,有石槽刻的井口。我想这口井多半是因为合作社养牛的缘故。现在牛棚都空了,但井依然没有闲着,住在西塘沿的人有时嫌去大井打水太费时间。

井的边上有一户人家,当家是本家二大爷,原在淮北矿上的工人。传说他有个习惯,就是吃鱼不吐骨头,脾气特别暴躁。我平时很少见到他,可能因他常年在矿上的缘故吧,所以没有亲眼见过他吃鱼的情景。有一次通知称化肥时遇到了他本人,已然是一个头发全白的小老头了。

西塘的西北角住着本家大爷,绰号“一撮毛”的堂哥就是他的大儿子。这位堂哥天生一脸横肉,偏喜欢留个长头发,加上脸庞上的一撮毛,活脱脱一个混世的模样。他整日游手好闲,与一帮无浪神打得火热,更有一样,嗜赌如命!打麻将、推牌九、掷猴子、炸金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后来经人撮合,堂哥娶上一房媳妇,竟然是幼儿园里教我们小班的张老师。张老师知书达理,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而且心气很高。自从嫁给堂哥之后,常常提醒他干点正经事。开始一段时间,堂哥的确改了好多,还找了地方上班。自从家里来了个男孩之后,又旧病复发,惹得张老师三天两头跟他吵架。

终于,张老师气不过,灌下一瓶农药。家人发现后送去抢救,折腾一番终究断了气。从张老师嫁过来到去世,前后才几年的光景,可怜留下的孩子,只好跟着爹爹奶奶了。

没过两年,堂哥又结了婚。

东塘和西塘就像深嵌在村庄里的两只眼睛,又像是一位沉默的长者,它们可以不费丝毫气力觉察到村子里的任何一点动静,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就像它们养不大的孩子,任我们哭闹,看着我们嬉笑,却从不干涉,最多远远地望着罢了。

相对东塘、西塘,洋塘更挨近场上,从村子出来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它似一个青壮年,承担了应该承担的责任之外,偶尔也会戏弄一下人。

每年午秋两季,村里人都会提前把场收拾好。先用锄头刮去杂草,去洋塘担几桶水均匀地洒在场上,再垫层稳子,用磙子碾一下。这时不敢用牛,牛身太重,蹄子会陷进泥里,这样场就不平整。通常压场都是两三个壮劳力套上绳子带着磙子转,这是一项非常吃力的活。这个季节,我们小孩就会跑到洋塘玩水。

洋塘水面上常浮着荷叶,塘边有很多水草贴着。我们喜欢在中午去洋塘洗澡,把衣服胡乱脱了丢在别人的菜地里。踩着塘边的石块,一点一点下去,水从小腿慢慢涨到膝盖,等不到漫过肚皮就向下一缩,任清凉包裹着我们小小的身躯。顶上的太阳火似乎专门与我们作对,没下水时不感觉热,进了水之后却发现光线慢慢烫了起来。伸手折一张荷叶罩在头顶,弯腰捞一把塘泥向伙伴们砸去。

我不会游泳,只能待在塘边水较浅的地方,看着小伙伴们在塘心玩耍。有一次见到塘中心有一朵荷花开得漂亮,想去摘了玩,又不好意思叫小伙伴们帮忙。本以为塘中心的水不深,看小伙伴们在里面划来划去,就壮着胆子从岸边下到塘里,再从塘边慢慢向塘心移动。水慢慢漫过我的肩头,而荷花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于是我再向中间移了一步,哪知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都沉了下去,水直漫过头顶。我在水中慌忙挣扎,也分辨不清方向,更不知如何退出。我的眼前一片浑浊,鼻子不能呼吸,嘴里连呛进几口塘水,身子如一枚沉重的铁球没有半点浮力,唯有双手在水面胡乱摆动。

就在我无助之时,一只手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把我向岸边带。我的脚终于踩实了,我的头慢慢钻出水面,塘水从我的头发一直淌向双眼。我狠狠抹了一下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等眼睛睁开时,发现小伙伴们正对着我笑。什么荷花,去见鬼吧,仓促地收拾一下紧张的心情,狼狈地爬上岸,坐在一棵小树底下,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和那束差点要了小命的荷花,就连小伙伴塞进嘴里的西红柿也感觉不到什么味道了。洋塘回来之后却没敢向家里人讲,自此对水开始保持一份敬畏。

老皮塘就在场的西面,隔着一条马路和一块稻田。

老皮塘的四周都是我们的菜园,地全部是开荒改造而来。我家有三块菜园在这边上,每一块都不大,但每一块都栽满了菜。东面的一块菜园稍大,不到两个平方,常栽辣椒和茄子,西北面一块种卷心菜,西面那块最小,常种韭菜或小青菜。母亲把菜苗种好,定期施肥,日常浇菜的任务就交给我们小孩。

老皮塘的水是从灌溉站里放过来的,又常常被抽干分流到下面的稻田时去。我们常常有机会去老皮塘钓虾,淘泥鳅。

刘塘离村子最近,里面有很多株高过一人的高瓜丛。记得有一次我们北门口的几个小孩合力去高瓜丛里掏野鸡,一阵忙碌之后却只收获一窝野鸡蛋,野鸡不知去向。只是每次路过,仍然能听到野鸡得意的叫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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