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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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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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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郢初录

徐郢,一个曾经在明朝就能够吃得上皇粮的地方,既寻常,又不同于千千万万个普通村落。

从千里淮河第一大港蚌埠到凤阳必经过一个千年古镇:长淮。长淮镇原名南沧卫。明代朱元璋建中都凤阳,将长淮定为中都八卫之一。长淮的名字来源于苏东坡的诗句“十里清淮上,长堤转雪龙”。早在隋朝末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之际,长淮地区已是兵家必争之地。著名的“杨林火焚南沧卫”即发生在此处。自京杭运河凿通,长淮又成为南粮北运中转地区之一,明初设蚌埠集后,淮河下游所产的淮盐也经长淮卫运往凤阳及北方各地。

徐郢,就在长淮卫老街西南一里远的地方。徐郢向北面走不上两里地就是淮河,南面紧挨着曹山余脉黄岑山,即明代燕山侯孙兴祖埋骨之处。曹山正是三国时期曹操驻后歇马之所在,明代大将汤和之墓所。黄岑山,因本地方言发音之故,成了今日的黄泥山。

徐氏的祖先从什么地方迁来?或曰怀远县的老颧徐,或曰古徐国都城泗洪,也有说嘉山,三处距离都差不多,听说自曾祖父那一辈都联上了宗亲。

徐氏先祖曾出过几个武举人,建功立勋的事没传下多少,枉死的倒有一个。有一先祖考中武举不久,朋友以一匹千里马相贺。先祖亲自赴马厩添加草料,哪知马儿受惊,猛一抬头,将先祖挑到半空,落地后竟不治而亡。

另有一件奇事也是口口相传。某代先祖时家境富裕,有良田数百亩,另有油坊、铺面若干,并养了十二头水牛。夏天水牛拴在村后的池塘里,但每每清点时却发现有十三个牛头。外人都说这是水牛星下凡,家中要发大财了。可是先祖却不信这些,以为是妖崇作怪,举着洋枪对着多出的一个牛头来了一下。一枪下去整个池塘血红一片,十二头牛竟然无端全部死亡,而家道自此中落。

我的曾祖父却是一个无用的秀才,家中一直流传他考举人的故事。那年他约了几个同窗一起赶考,却把砚台借给一位同窗,以至无法作卷子。回家之后,曾祖父被他的父亲吊在房梁上结结实实抽了一顿鞭子。

徐郢,现我记事时已有一千多口人,却又不全是姓徐的。李姓刘姓孙姓等等都在此安居,只不过全都住在村子的边缘。

新中国成立后南京军区搞基建,需要大量石料,而黄泥山石质细密坚硬,远近闻名,于是一连数年大量开采,直至我上小学时山中还有两排营房。部队撤离后,附近村民以及原来采石场的老石匠仍然靠山为生。早年附近村子里石磙、石磨、石臼、石槽、石柱随处可见,更有自北渡淮河而来买石料者。

黄泥山北坡有一灌溉站,村里人称之为机站。灌溉站一头连着鲍家沟,一头连着周围农田。沿鲍家沟可以走到淮河边上。

黄泥山西北面到机站之间就是高家洼。但此处却没有一户人家,只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墓,有本村的,也有外地的,有单个的,也有连成一片的,有先人的,也有近来病故的晚辈的,有修葺完整有碑有树的,也有无人问津风吹雨淋只剩下一个小小土包的。“高家洼,鬼打架”,夏天的晚上有时可以看见磷火随风飘荡,村里有人曾在雨天围着一个大坟包转圈,于是胆小的人晚上是从不打这里过的。

这些坟墓之间隔着大大小小的田地,春冬是小麦,夏秋是水稻、黄豆,靠山的地方还可以种花生、地瓜、豇豆、绿豆、玉米,也有的种西瓜。早先我家开荒地就是在一排坟地的旁边,地头还有一块大石碑,字迹已不可辨,但是种出来的地瓜却特别甜。那时候我和村里的伙伴常来这一带放牛。找一块草肥的地方,钉下铁桩,然后几个小孩一起找乐子。有时我们到附近的地里拨黄豆,再找些干草烧豆子吃;有时便去到豇豆地里翻鸟蛋;有时到田边的小沟里淘泥鳅,中间不忘让牛换个地方继续吃草。到了吃饭时候收工,拨出铁桩赶牛回村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的粮食仍然非常珍贵,而祸害粮食的老鼠则成了众矢之的。学校要求我们小学生每个学期上交老鼠尾巴,多交的有奖励,没有完成则要罚站。于是一场又一场浩浩荡荡的捉田鼠运动展开了。

淮河南岸进入秋冬交际时节,冬麦从干涸的土里探出脑袋。趁着放假,二堂哥、小虎哥带着我们去捉田鼠。

在低矮的田埂侧面发现一个洞,枯草之下的土已呈灰色,料非田鼠新居。小虎哥几锹下去,铲平洞边杂草,拓宽洞口,我们依稀看到里面有几颗麦粒。

我和另一个小伙伴找了几把枯草塞进后洞里,划着洋火,再脱下小袄子往里面扇风。只片刻功夫,断断续续的烟从前洞里飘出,狗已开始躁动起来。继续扇,枯草沾了霜,烟本来就大,前洞窜出的烟更浓了。

“出来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我刚转过身,小虎哥已一锹拍在洞口,田鼠成了肉饼。

“再等等,看看还有没有!”二堂哥要大家继续守在洞边,不到一分钟,又钻出一只更大的田鼠。它躲过拍上来的铁锹,沿着田埂刚跑两步就被狗扑倒,再补上一锹把,彻底翻了。

“真肥!”吃完黄豆吃麦种,这帮祸害不知道糟蹋了多少粮食,一个个吃得圆圆滚滚。可惜我们老家是不吃田鼠肉的,都赏给了狗。

“再挖,看看有没有小田鼠!”大家分别从两个洞口往里掘进,先是大洞那一头看到了粮仓,约有一斤多的黄豆、麦种、玉米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团。不久我们这边也收到战果,八只粉红色的小田鼠挤作一团,不停的蠕动着。

首战靠捷,十只田鼠尾巴稳稳到手。接下来半天我们又连续掀翻六七处鼠洞,每人分得四根田鼠尾巴。

交了学校两根,剩余的两根我用纸包了放在一个空洋火盒里,以备下学期用。另一个洋火盒则是一两毛零碎钞票和面值几分的硬币,一共一块多钱,这是我大半年时间存下来的。

这笔存款主要来源有三处。一是过年的压岁钱。每年春节前后我们每个小孩子都有一笔压岁钱。先是奶奶在除夕当天给每人5毛,有时爸爸妈妈每人给几毛,再就是去姥姥家,姥姥或舅妈、大姨每人会给一两块,其他亲戚偶尔也会给,但比较有限了。

第二处来源则是给爸爸、妈妈办事的跑腿费。爸爸每天晚饭时会喝两盅白酒,所以我一个月得去老小店买两次酒。打酱油、买油盐也会有少许找零的钱,妈妈要我收着。

自己卖破烂也有些收入。马路边、山道上机车掉落的铁零件,垃圾堆上铜、铝电线捡回烧化了塑料外皮,二轮窑厂损坏了的黄铜配件,很容易换回一两毛钱。

我把这些零钱存进另一个空的洋火盒里,平时零星的学习用品自己就可以解决。炎炎夏日,卖冰棒的偶尔从屋子后面走过,妈妈没有翻到零钱。“买冰棒去!”虽然一脸肉痛,还是掏出洋火盒追出去。去亲戚家长住时我也会悄悄地从洋火盒里取出几毛钱压在口袋里。

父亲常去大队部开会,而且多是在晚上,回来时则变戏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瓜子或几粒糖果。于是我们便觉得父亲去开会是个美差,至少有瓜子和糖果享用。

一天在吃晚饭时又听到大队部的广播在喊“……晚上七点到大队部开会!”我们一听乐了,晚上又有好东西吃了。可是每次父亲只能省下一点点带回来,且要与弟弟分着吃,很不过瘾,要是能跟着一起去开会该多好,至少可以多吃点吧。我趁吃饭时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苦笑了一下,“大人开会小孩子去添什么乱!好好在家睡觉。”说完抓起手电筒拔脚就走,连掉在地上的一支筷子也没顾得上捡。母亲便笑着给我出主意,下次遇到父亲开会时先把手电筒藏起来。

没过多久又听到大队部的广播在吆喝晚上开会,我马上把手电筒藏到书包里。父亲吃完饭和往常一样去抽屉里取电筒,却没找到,而我们则低着头吃吃地偷笑。父亲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其中的缘由。而我也如愿地跟着父亲混入了大队部的会场。只是临行前父亲再三嘱咐不能胡闹,我满口答应。

走进会场的时候才发现与想象中的情景很不一样。仅有的两间打通的屋子,梁柱上吊着一只小灯泡,墙上挂满主席像和锦旗、奖状,几排长凳子一直排到东西两面的山墙,两张掉了漆的写字台紧靠着窗子,其中一只写字台的一条腿还垫着砖头,再就是两把半新不旧的椅子。

我和父亲进去时屋子里已有十几个人,有本家的叔伯,也有本村外姓的村民,隔壁两个自然村的也来了好几个,但都不认识。一帮大老爷们边等村支书边抽着烟聊天,弄得满屋子的烟味。

父亲和他们打着招呼,一个本家叔叔拍了两下我的后脑勺对父亲说“你怎么舍得把少爷也带来?”伸手把我拽到大腿上坐着,捏着吸了一半的烟往我嘴里塞,“来,爷们,干一口!”我急忙挣脱下来跑到父亲那一边。父亲正和邻村退伍回来的表叔叙话,因为都是在部队入的党,聊起一些话题更加投缘。

约莫快到七点了,会计陪着村支书一前一后跨进门来。支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一下子散了大半,末了自己从会计那接火点了一支,会计便开始点起名来。他每念到一个名字便用钢笔在后面划一个勾,而支书便跟着看一眼喊“到”的人。念到父亲名字时,支书看着我笑了一下点点头,我感觉脸有点发烫。这个支书我见过很多次,他家就住在乔郢路口,他唯一的一个儿子比我高一年级,我们还打过架,不过他家几个姑娘却是出了名的漂亮。

待点完名,支书掐灭烟头清了清嗓子,“同志们,现在开会。”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抽出厚厚的一叠文件来,“根据上级领导的要求……”大家安静地听着,支书不急不慢的声音在满是烟的屋子里盘旋,屋子里唯一的小灯泡也似眯上眼睛一般。此刻的我却是异常的焦急,眼巴巴的盯着支书手中的文件,翻了一页又一页,“什么时候才能发好吃的啊!”这种想法随着支书枯燥的不急不慢地讲话愈加强烈。

终于,在支书念完一半文件准备点第二支烟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的嘀咕了一句“开会怎么还不发瓜子和小糖!”顿时,整个屋子里哄堂大笑起来,父亲作势要拍我的脑袋,会计一边笑一边弯腰从写字台的小柜子拎出一个小塑料袋。料那塑料袋里定是我所思念之物了。果然,会计给在场的每人发了一小把炒得香喷喷的葵花子,遗憾的是没有小糖。当会计发给我时,我连客气话也没讲直接开吃,开会的叔伯们和挨着父亲坐的表叔便开始往我上衣和裤子的小口袋里塞东西。

至于那天晚上开会的内容我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午饭时听到大喇叭通知放电影,下午一放学我们便奔向大队部。

待我们赶到时,两根高过房顶的竹竿已架起一面幕布耸立在大队部院子里。一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师傅正在调放映机,我们便凑上去打听什么电影,在得到是“武打片”的确切消息后我们又疯一般冲回家。

两口扒完晚饭,驮起一条长凳就出了家门。本以为自己很神速了,定能抢个好位置,哪知再返回大队部院子时,大屏幕前早已横七竖八排满占位置的长凳和椅子,大人很少,多是半大小孩,三三两两的正凑在一起回味上个月放映的《铁道游击队》。

赶紧挤进去摆好长凳,再向熟悉的几个同学询问片名,“是《风尘女侠吕四娘》!”我们对吕四娘是何方神圣倒不在意,功夫厉不厉害才是重点。因为谁都没看过,只得再结伴去骚扰放电影的师傅,在得到“打的很精彩”的答复后我们齐齐“哄”地一声散开,跑回各自的凳子上守着。

这时院子里陆陆续续上人了,有两兄弟一起扛着板凳的,有大姑娘手牵着手结伴来的,有大人拉着小孩子的,有抱着小孩来、顶着厚褂子来的,也有全家集体出动的。住在大队部附近的人家竟然有端着饭碗跑过来,也有骑脚踏车从临近的几个村子赶过来的。不到半个小时院子里就填满了人,后来的只能使劲往里面挤,于是有人开始爬到院子中间的大花坛上、围墙上和树上,就连卫生院的水泥垃圾池也站上了人,

没带凳子的,一直钻到幕布前面,随手捡块砖头垫在屁股下面;熟悉的人则侧下身子便闪出一个位置;关系好的把凳子上的屁股挪一下又可多将就一个。最后来的大多只能站着,小孩子则须骑到大人的肩上才能看得见远处的大屏幕。

放映机边上的电灯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孤单,吵杂的声浪层层包围在每一个人的四周。唯有金黄的月牙儿不紧不慢地攀着树梢,而秋风为我们送来一丝丝凉意。

正当人们开始焦躁不安时,放映机方向忽然闪了几下,一道白光洒向大屏幕。刹时,整个院子里的人们突然静了下来,“开始了!”

荒凉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戈壁滩占满宽敞的大屏幕,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渐渐响起。开始仅仅是一个小黑点向前移动,渐渐人和马的模样清晰起来。一位裹着黑色披风佩带宝剑的女侠跃入我们的视野。

此时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风也没了声息,院子里人更是屏住呼吸,天地间唯有女侠纵马急驰。紧接着在她的后面又出现数名盘着长辫舞着长刀的追兵。画面稍一定格,数行粗壮的字幕缓缓排开:“清朝雍正年间……”

这部电影里武打场面很多,让平时文化生活贫乏的我们感觉很带劲,至于故事情节和人物表演的水平则跟我们无关,最多就是哪个长得好看一些罢了。我们只记得收获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明天到教室里又可以相互吹一场牛,亦或向没有看过这场电影的同学炫耀两天。至于大人们怎么看,拍这部片子的意义是什么,又有哪个费心思去猜呢?从大人们无拘无束的笑,亦或默默的叹息来看,料也是十分入迷,仿佛一天的劳累或是心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场电影放完,院子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却是皆大欢喜。

待散场时少不得又是一片哄闹,大人找小孩亦或小孩喊大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从花坛、院墙上跳到人群里引起一阵小小骚动,叫骂声和嘻笑声不绝于耳。睡熟了的孩子扒在大人背上,也有的伸个懒腰余兴未尽地站在原地和相熟的议论着,而我们几个各自抄起凳子努力地在人群中向回家的方向挤去。

不知何时,月牙儿早已婷婷的印在了寂静的夜空中。

老小店就在大队部的院门口,是村子里唯一的商店。

直到上学前班时,我才接触到这个让我们小孩终身难忘的地方。学前班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每逢小班开学,很多小孩便吵着闹着要回家,家长便带他们到老小店买零食。

那时候五分钱便可买到一筒糖豆,糖豆比黄豆粒稍大,花花绿绿的挤在一起看了就让人爱不释手,轻轻放一粒在嘴里,享受片刻的沙沙的感觉,直甜到心底里去。这样一筒糖豆省着吃可嚼上半天,也有贪嘴的撕开塑料纸直接往嘴里倒。很多家长都是买上两三筒往小孩手里一塞,吵闹声立马停止,任由父母牵回教室的座位上。

每天进入教室之前,小孩们一定先跑到老小店的门前,扒着洋灰和砖头砌成的柜台伸着脖子张望。女孩子稍矜持些,看了一会便结伴走了。男孩子则猛咽口水,直到老师来捉人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

大队部的院里除了学前班还有一个卫生所。看病的小孩还没进去便开始嚎叫,出了卫生所已差不多嚎干眼泪,待到从老小店出来时却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偷偷地笑。

老小店不大,却要供应两个村两千多口人的生活用品。村里提供一所三间打通的瓦房,其中的两间半是用来摆放商品,另半间用一张帘子隔开住人。柜台里面靠着山墙是一排木头货架,货架的顶上放着暖水瓶、瓷盆、喷雾器等东西,第一层是牙刷、牙膏、针头线脑、茶缸等,第二层是布和烟酒副食,当然也包括我们小孩子眼中的一些美食、小玩意和文化用品,最下面一层则是五金日杂劳保等物。柜台下面则是几口大缸,其中一口是装酱油的,一口装散酒,还有一个大铁皮桶是装食用油。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母亲便经常叫我去老小店打酱油、买盐,也常替父亲买酒。通常,我把酱油瓶往柜头上一放,夏家奶奶一边问“打多少”,左手拎过瓶子摆在酱油缸的木盖上,右手捞过漏斗放进瓶口。

“两毛钱的。”随着我的话音刚落,夏家奶奶已从酱油缸里淘了一塑料提子,抬起右臂一翻手腕,黝黑晶亮的酱油便如一根细线直直地钻进漏斗。第二提子倒完,瓶子正好满了。她先盖紧塑料盖把酱油瓶递到我手中,然后捏起柜台上的钱往身后的纸盒一扔。

老小店的营业员只有两个,一个是夏家的奶奶,一个是郁家的大娘。我总觉得夏家奶奶的记性特别好,每次去给父亲买酒,刚一到门口,她就把一瓶酒搁在柜台上了。村子里哪个人固定要什么牌子,哪个喜欢打散酒,连酒量如何她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至于其他油盐酱醋等物,哪家何时要添,哪家一般会买多少,也都在她的盘算之中。

逢年过节我们从这里买鞭炮、红纸和其他少量的年货,也可以买到花炮、轰天雷,趁着夜色在东塘沿比赛。但是买花炮的花销只能从自己的压岁钱里扣。

走亲戚时大人们一定会从这里拿两包白糖,或是包几包果子,再就是提两瓶酒,亲戚家若是有小孩的一定还要称上半斤小糖。

春冬两季农闲时,趁着午后的阳光,老小店的门旁会围上一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蹲或靠在墙边,有数的几个小板凳总是推来让去。男人们在一起扯天气,扯庄稼,也扯广播里的新闻和古往今来,女的多是纳鞋底,聊着只有她们自己感兴趣的悄悄话。

常在午后,家里人从梁上把盘好的大蒜头取出。阳光暖暖地照在院中,一面簸箕便是蒜头裂变成蒜瓣的见证。向着风高高扬去它的胞衣,再被收进一个半新不旧的蛇皮袋里。

在新翻不久的土壤里施一次农家肥,什么鸡粪、猪粪,全都往里招呼,三五天后便可以种大蒜了。种蒜时有时会请几位表姐、姨姐一起来,有时也会请邻居来,祖母也偶尔会来帮忙,更多的时候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自己劳作。

从十多米外的池塘里担两桶水,我把半蛇皮袋蒜瓣放在田埂上,弟弟已拿着两个干葫芦瓢到了地头。锄尖刨出一扎高的一行浅沟,母亲顺手从木桶里舀一粪勺水均匀地浇在浅沟底,我和弟弟各端着一瓢蒜瓣从沟的两端向中间排起。一行排满,母亲便用锄尖挨着上一行刨出一行浅沟,刨出的土刚好盖住上一行的蒜瓣。

两行过后我和弟弟便开始比速度,我个子高些,弯着腰往下排蒜瓣,排完一小块便直一下腰再向边上移一步,而弟弟则是蹲着排蒜、蹲着移动,速度比我快些。后来我便改进方法,一把抓十多枚蒜瓣,一气连着排完,迅速移动的同时再抓一把在手中,而弟弟则是排完一瓣从瓢里再取一瓣,渐渐赶不上我了。

约半个小时我们排了十多行,开始有点倦怠,排在浅沟里的蒜瓣也不如开始那么规矩,一行里歪歪斜斜,有几枚都快窜到沟沿了。在分享了几块饼干之后,母亲开始使出杀手锏——讲古。

母亲讲的古大都是外婆家的乡间逸事,比如会看麻衣相的左大黑在凤阳县城给人看相时闹出的笑话;还有一部分是上学时课本上有的,比如鸡毛信;更多的内容则是外婆家里人的往事,有外公在生产队的典故,有母亲和二姐小时做错事外婆责骂的回忆,有大姨、老舅求学的经历,也有三舅去参军抗美援朝的历史。

母亲讲古时手里的活从不曾停下,而我的心思却已常常跑到外婆家去了。母亲常提起外公,说外公是个正直的人,在家族里威望很高;且在我小时候喜欢抱着我,他的理由是耳朵大的将来一定有出息。乡中故老相传“手大抱书本,脚大走路稳,嘴大吃猪羊,眼大看四方,耳大听八方……”可惜我的记忆里却没有外公的印象,他去世时我才刚满一周岁。所以我最关注的是母亲提到的每一件关于外公的往事,且常常地想,倘若外公在世,他又会给我讲什么古呢?

母亲讲古时弟弟便常常插话,问这问那,还问起三舅。前年三舅回老家时,小表姐给母亲、我、弟弟三人在外婆家的麦地里还拍了一张照片。彼时的弟弟刚和几个小伙伴从煤堆上下来,裤子的膝盖处还有些许煤灰,而他的小脸上的疼疮还没有好。这张照片是记忆里我们和母亲最早的一张合影,美中不足的是那天父亲因为上班没有到场。

母亲讲累了之后也会请祖母讲,而祖母讲的最多的则是祖父相关的往事。祖母说祖父小时候很聪明,喜欢读书,但是曾祖父只让他念几年私塾就下来干农活,把读书的机会让给祖父的胞兄大祖父。可是大祖父不喜欢读书,成天像个二流子一样逃学,常常戴着一个瓜皮小帽钻进玉米地里睡觉。那个瓜皮帽子是这样的,祖母用右手反复的比划着,我和弟弟则是一脸的景仰,料想那顶瓜皮小帽在当时一定很拉风吧。或更多的是祖母在为祖父打抱不平,同是一母所生,凭什么哥哥就可以去读书,而弟弟却得休学干农活,且哥哥又学不出什么好样子来。

父亲只有偶尔休息时才会加入我们的行列。有父亲在,我们排蒜就更不觉得累了,因为他的故事更吸引人,有报纸、广播、会议上的新闻,开头便是学着广播里的声调“尼加拉瓜内容有……”更多的是书中的各类故事,《三国演义》是少不了的。

父亲也会讲单位上的一些事,因为工程队里招的工人都是来自四邻八乡,随便提到一个名字我们都知道他的底细。父亲刚一说到邻村乔郢的一个人时,祖母便笑骂一声“又是那个死孩子!”因祖母儿时起便在邻村生活,且辈份又高,现在外面走动的这些人基本都是她的子侄辈。而我则立刻想起一则关于那个人的典故来,因他的弟弟是我们同班同学,说他喝啤酒从来不用瓶子,在东塘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七八瓶同时打开齐齐地倒进一面瓷盆里,再端起来仰天而饮。

父亲讲到高兴时就会直起身子立在地里,且有时两手一起比划着,而他手里抓着的那把蒜瓣却从没有排完过。母亲便嫌他站在蒜地中间碍事,朝他扬扬锄头。父亲只得闭上嘴巴干笑着退到一边。

不到一亩的排蒜任务几天下来就完成了,大人们忙着扫尾工作,而我们小孩子却犹意未尽。站在田埂上我们眼巴巴的看着蒜地,心中却早已像一场雨后的蒜地,从丰润的土壤中钻出一簇簇嫩芽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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