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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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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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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

小时候总认为后园很大,且有无穷乐趣,我可以在里面尽情玩耍。长大之后才发现后园其实很小,小到如一片巴掌大小的花纸,连同那些年记忆中的味道、色彩和声音,随意折叠一下,最终塞进了我远行的衣兜。

后园是我们家的自留地,在老宅的左后方,仅有三四分大小,却诞生了我人生中对童年对故乡,以及对生命最初的记忆。印象中,后园里有很多树,数量最多的莫过荆条了。

荆条在老家的名字叫腊条,待它们长到儿臂般粗细,能称为腊杆时,就成了练武之人的至宝。它套上枪头便是大枪,嵌上刀头便是斩马刀,两头光光时便是棍棒。荆条放在农村人的家中,粗的便成了锨把、锹把、钯把等农具的重要支撑部分,细的,则成为手巧者编织筐和篮的主材,也可搭成豆角、西红柿的架子,或是攀成菜园的隔篱。在农村家庭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的,遂砍了晒干,成为烧饭蒸馍的柴禾。

我常常想,一株株的荆条,正如一个个并不富裕而又子女众多的传统农村家庭吗?它身材修长,根底却很扎实,每一块根都要抽出至少四五条枝杈。这些枝杈相互抱着,窂窂围成一圈,向着阳光,挡着风雨,向上拱起。虽然长在沟边坡上,叶片也不肥硕,荆条抽出的每一条茎却从不分杈。春天,母亲常在荆条间点几粒扁豆,于是每年的六七月份,荆条丛中,粉红的荆条穗子与随着枝叶漫攀的紫红色扁豆,一起在风中摇曳着。

老宅在村落的最北面,北塘底下便是大片的田地,鲍家沟从西再折向东慢悠悠地流淌着。后园与北塘底下大约有一米左右的落差,一排荆条紧紧拢着后园北沿裸露出来的土,不使它悬在半空中,也不使它塌陷。这些荆条不仅守卫了后园,也筑成了村落与田野的屏界。

后园的南角,紧挨着伯父家的猪圈,东南角是我家的茅厕,正南便是堂叔家用的后院。猪圈南面有一条几米长的斜坡,这是进入后园的主通道。它的西面,隔一条小路是伯父家的园子,园子的西面和北面也都围着树。荆条,只好守住后园的东面和北面了。

后园的东面,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水沟,沟面不宽,成人一个跨步就能过去,隔着小水沟是连排的房子。它连着两个几米见方的小池子,分别位于后园的东南角和东北角,在它和两个小池子之间,这段沟沿的西岸,一排荆条又将徐郢与乔郢的地界标注得十分清晰。

杨柳与杨槐只长在靠沟的地方,与荆条挨得很近,且数量不多。杨柳软弱的枝条,杨槐清丽的花朵,似偶来后园闲逛的少女,为其增色不少。

楝树独守着后园的秋冬。夏天,青青的楝果,为我们练习弹弓提供数不尽的弹药。金风来临,百草调零,后园的地上铺满落叶,唯有楝树挂着一树淡黄色的楝树果,为过往的飞鸟提供食料,直至冬去春来。

桑树,是乡下孩子最喜欢的树种。在那个物质生活较匮乏的时代,它的果实是老天给予农村孩子最慷慨的馈赠。每年初夏,小麦收割完毕,我们就像窝里的雏燕,仰起脖子向村子里每一株桑树上张望。直望到桑树果由小变大,由青变红,再也没有耐心等它变紫。垂下的枝桠和低矮树杈上的桑树果,已被全数扫尽。唯有高处,经不起一个孩子重量的枝梢上,飘荡在风中的桑树果,颜色倒是一天比一天变深起来。

后园共有四棵桑树,一棵在后园的入口,一棵在后园西面小路的尽头,两棵靠近后园的出口。

入口处的桑树仅有碗口粗,常常拴着牛,想吃桑树果,只须用力跺上两脚便能在树下捡上一大捧。有时,牛靠着树杆蹭痒也会无意间震落一些桑树果,我们却很少能吃得到,一些被牛蹄踏入泥中,一些落入牛儿的口中,少数幸存的必定沾满牛粪,最后被鸡或过路的鸟雀叨走。

最大的一棵桑树,位于后园的东北角。它的主茎宽过大黄盆,枝虬叶茂,远望如冠云。偶尔爬上去小腿都会发抖,一是因为树太高,爬到一大半视线就可以平了我家房顶。再往上爬一小截,向南向西就可以瞅见村子的大部分面貌,红砖大瓦房与茅草屋的顶,一眼就可以分辨的出。东面大片没有房子的地方必定是东塘,靠在树上,可以看到东塘西南的一小块水面。骑在树上向北看,绿油油的庄稼地一块接着一块,眼前仿佛铺了一层绿色的毛绒毯子,天气好时,还可以看见淮河,如一条白龙载着浪花向东游走。向东,则可以瞅见乔郢后半个村落,依稀可以分辨出表叔家的所在。树顶是绝不敢上去,白云仿佛随时会罩在头顶,风也会悄悄揪起额前的发。

这棵桑树太粗了,爬的时候须仰着头,上身内贴,两臂用力抱着树干,两条大腿内侧紧紧抵着树干帮助两只脚固定,再腾出两只手臂交替向上攀,且树皮十分光滑,借力之处甚少。这棵桑树一般很少有人上得去,桑树果留存的也最多。

每次爬上这棵桑树,必不管树下人的呼喊,也顾不得擦汗,一定要先吃个够本,再用力摇几下挂着密密麻麻紫红的、半红半紫桑树果的枝条。成熟的深紫色桑树果,肥硕而笨拙,身体后面拖着一根细小的青色尾巴,如同一条条春蚕隐在宽大的桑叶间。它们的突起浑如婴儿眼晴一般,黑黝黝中透着一股精亮。

阳光穿过桑叶间的空隙,洒在儿时我们带着兴奋表情的小脸上,指尖和唇边沾着属于桑树果的色彩,浑身散发着桑树的气息。闭了眼睛,一片清凉,仿佛置身一个奇妙的境界。熟透的桑树果跌落地面,有些变了形,更多是沾着土和草,在树下的伙伴们可不管这些,一拥而上,边抢边往嘴巴里塞。

从这棵桑树的底下,到菜畦之间,有一小片空地,是我和小伙伴摔炮仗的根据地。从小池边掏一大块黄泥,每人掰一小块。用手捏成一个圆饼,再沿圆饼边缘攒起一个边,中间摊薄,且越薄越好,整个泥饼成了一个平顶的圆盖盖。圆盖底部放在手心,凹进去的一侧朝天,狠狠朝圆心吐一口唾沫,用力摔向地面。随着嘭地一声响,圆盖盖被摔成一滩烂泥,这中间必定神奇地翻出一个洞来,且薄薄的底心上,泥必定向外涨开。炮仗摔得最响,且中间的洞最大自然便是赢家。

表哥发现了一个新奇而又奢侈的玩法,这棵桑树下又成了我们的靶场。他先将牙膏盒挤干净,剪刀去头和尾部,把中间的铝皮洗尽多余的牙膏,用酒瓶子碾平剪成两截,一截卷成小拇指粗的圆筒当炮筒,一截支成炮架子。弹药就是一整盒洋火的头。用指甲小心刮尽洋火头上的火药,全部装进炮筒,在炮架子下点起小火堆,直至炮筒发热里面的火药喷出。靶子则是两扎外的一头玄衣玄甲的老牯牛,或是一只青衫晶睛的蚂蚱。通常,随着一声炮响,靶子被击中却不会立即送命,反而会剧烈地挣扎,于是装上火药,再来一炮。偶尔也会有炸膛的情况,炮筒会飞起来,唬得我头皮发毛。这个玩法有点刺激,但太费火柴,家里烧饭的火柴不够用就去翻邻居家的,次数多了难免事发,少不得被大人一顿训斥。

后园出口边上有一棵小桑树,小臂般粗细,高仅过我们的头,桑树果也是有限。偶尔下地经过出口时,一手捞着树干,另一手便随意摘几颗成熟的桑树果塞进嘴里,再放手,那树干便狠狠往后弹去,晃了几晃才勉强定下身来。

小路对面的桑树最为奇特,主干粗过水桶,距地面两米高时忽然分出两个枝桠,粗的一根伸向西面伯父家的园子,稍细的一根向东张着,下面就是我家的后园。我们骑在大树杈上,抱紧一个树枝用力晃动,桑树果便“噗噗”往下掉。常在夏天的一阵雷雨大风之后,兜着汗衫到树下捡现成的。

这棵树上的桑树果为什么很甜?从大人们闲聊中得知,这棵树下曾经饿死过一位老嬷嬷,之后我便不敢一个人再去捡桑树果了。那位老嬷嬷是谁?是村里人还是外地来逃荒的?若是村子里的人,挨得这么近,她的家人怎么不接回去?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待在自己的家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几时饿死的呢?饿死的人与正常人的模样有什么不同?饿死的人还能不能吃东西?她的背后就是桑树啊,她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去打桑树果吃呢?

大人们没有明确说过,我的小脑袋寻思了几回也弄不明白。这些又岂是一个只有几岁大,且终日在小小村落里转悠的乡下孩子能想明白的。

有一天傍晚,偶然从后园的茅厕出来,一阵阴风卷来,眼前闪过一片黑影,仿佛张着一张无底洞似的乌黑大嘴向我奔来,吓得我直往父亲怀里钻。之后一连几日发起烧来,老人们说是吓掉了魂,家人少不得捉了公鸡到马路上收魂。祖母向邻居讨来几根桃木,给家里每个孩子磨了一个桃葫芦,再涂了红漆用红线系在脖子上。祖母叮嘱我说,再遇到黑影就用葫芦把它们收了。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小小物件能降伏那些鬼怪?祖母说这桃树里住着法力高强的仙人。自此,我渐渐忘记树下饿死的老嬷嬷了,我又敢独自去后园玩了。

后园的树多,树丛间的活物自然也不少。

不提荆条间的毛拉子,不提杨槐树上的知了狗,也不提桑树底下草丛中的花大姐和蟋蟀,单是那玄衣玄甲会飞的老牯牛就让人神往。

老牯牛一身黑衣,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白斑,两条长长的触角八字型分开,两只眼睛往外鼓,口器前伸如牛的鼻子形状,单就整个面部而言活脱脱的一头小黑牛。这东西不仅力气大,飞得远,还能在树上打洞,祸害了不少的树。捉老牯牛通常在午后,一个人上树,一个人在树下接应。嘴上叼一枝柳条,爬上柳树翻看叶子,看见不动的直接用手捏着它的后脖,要是发现它有逃跑的迹象,直接一柳条抡过去,它必定翻身落地。被捉住的老牯牛六肢躁动,嘴下两只大牙一开一合,似在咬牙切齿一般。赶紧从它的脖子拴上线,系在柳条上,或捏着触须的根部玩弄一会,再装进罐头瓶里。同村有位小伙伴在捉老牯牛时,不小心被它抱住了手指,手上被啃掉一块皮肉,还流了不少的血。

鸟儿也经常光顾的这里。伯父家园子里的树上,盘着一个硕大的老鸹窝。这里可以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至于喜鹊、麻雀、老鸹、燕子等北方常见鸟类一点更不算稀奇。堂伯家养着一群鸽子,每天都会从后园上结队而过。

每当鸟儿从后园上空飞过,我便仰着头,站在园子里一小会。鸟在我的顶上从不停留,娴静洁白的云朵却可以任我看个够。云常常扮成各种形状,一会是我收养的小白狗,一会是老姑家的羊,一会是舅舅家的拉磨的驴子。

风如一个会耍把戏的小丑,它一来,云就羞涩地变换着模样,一会敞开如小山,一会又缩成一小团。云高兴了也会笑,它的嘴巴与性情一点也不般配,咧开时简直就是一个大窟窿。云要是想哭了,我就得赶紧往家跑了。云哭的时候最难看,黑黑的脸,豆大的雨滴不就是它伤心的泪水吗?

后园有两条小路,一条是直的,另一条却要扭半个圈。

后园西边,有一条南北向的直路,从伯父家东面山墙和猪圈之间,一直抵达分了杈的桑树下。这条宽仅过肩的路,却是祖父的杰作。它如同联号的两页书中间的脊,左边是伯父家的园子,右面是我家的后园。这两座园子,便是书脊上紧紧想邻的两张纸,大小相同,平整而又清晰。至于每页纸上会写出什么内容,这就不是祖父关心的了。

 祖上历代习武,曾中过几个武举,到曾祖父这一辈却改了行当,学文章。哪知他时运不济,中了秀才之后,第一次考举把砚台借给同窗,以致辞无法完成试卷,回家之后,被他的父亲吊在房梁上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待熬到第二次乡试时,中华民国成立了。在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他很不满意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当我父亲出生时,他又以只有四个孙子为羞,用他的话说"还不够一个巴掌的数"。待老叔出生,能凑满五个手指时,家中的老秀才已作古多年了。

听说,祖父也生养过好几个孩子,却仅有两个儿子成了家,另有两个姑娘嫁了人。祖父自小就参加劳动,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他的胞兄。但他年轻时跟表兄从军,跑过很多地方,也算见过大世面。他就觉得很满足,用他的话说"老头老嬷嬷年纪大时,各归一个儿子养活,就够了!"于是,他在两个儿子分家时,很干净利落地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一分为二。最后上,在这块自留地的中间辟出这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小路,做为分界线。

小时候,我曾庆幸父亲只有兄弟两个,倘若多了,如荆条一般从同一块根上发出四五条,或七八条的枝杈,那后园也就不会有这般规模了。试想,仅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一个想转个腰连屁股都挪不开的地方,能称为园子吗?

沿着后园的入口,须再绕过小猪圈右面的粪堆,经过茅厕的入口,才能踩着一条仅有一脚宽的小路,直进入园子腹地。这条更细更曲折的路,是父母在耕种浇灌作物时一脚一脚踩出来的。每当我踏着这条不能称之为路的小路,进入后园玩耍时,心中充满喜悦与坦然,这里就是我的后园。

后园里曾种过满园子甜黍秸。甜黍秸的个子很高,比南方的茎要细得多,但叶子又宽又密,正是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好去处。我们小小的身躯穿行其间,不见天日,只闻到欢快的笑声,若碰到荆条桑树及小路,再折回来继续跑便是。那时候,甜黍秸在乡下还是比较少见的,它的茎含有糖份,生吃口感更佳。我们玩累了就合力拔出一根,一人分一小截,坐在绿荫里大嚼起来。有时遇到大人在里面拔草,随手砍上一棵足以一个人独自享用半天。甜黍秸成熟时,遇到父亲和母亲园子里收拾甜黍秸,总会有同村的大人领着孩子来叙话,而走时无不捧着笑脸和半截削好的嚼头。甜黍秸只保留顶上少许叶子,根也被铲刀弄短很多,甩掉泥土,每二三十根束成一捆。这些甜黍秸除少部分留下,其余都被家人用架子车送到集市兑掉了。

父亲驾了牛和犁铲在后园翻地时,鞭子一响,一大群鸡就咯咯地扑棱着翅膀,从各自打野的地方往这边赶。每逢藏在土里的虫子被翻出,惊慌失措扭着白花花的身子时,挨得近些的鸡便伸着脑袋飞扑上去,叨起就跑,瞅见身后没有同伙来抢时,再一仰脖子吞了进去。往往,一次翻土就是它们一次难得的盛宴。新翻的土比疏松,待人和牛都离开时,它们还会继续用爪子刨坑,找寻味蕾中存着的美食记忆。往往,这里再没有虫子了,最多翻出些草子罢了。若日头暖和,它们就在刨过的坑里洗澡,有时也会找土里的小沙子磨食。有任性的母鸡会把蛋丢在园子的草丛里,有一次,母家在乱草堆里捡到整整一窝鸡蛋。

这里也种过整块地的洋葱。刨出的洋葱头如大人拳头般大小,我须用两只手捧着。更多时候,东面一半栽辣椒和茄子,西面靠北的部分拱出几垅土,种上马铃薯,猪圈后面洒上一大片小青菜。那时,只有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会骑车去几里外的集市买菜,日常佐餐的蔬菜主要取自各家的自留地。种菜所需水和农家肥皆为方便,加之母亲常来打理,后园总是生机勃勃。

相对马齿苋和艾草挑着地头不请自来,黑端端和大电泡捎来惊喜,车前子和狗尾巴草随风招摇,苘麻则无时无刻不在后园里寻找生长的机会。垅上畦间,树丛里,小路边,到处是它们的身影,并与北塘底下无人耕种的荒里的同伴遥遥呼应。

我们喜欢摘下它那桔红色的小花,轻轻别在发际,也会趁着花茎上的粘液沾在耳垂上。待花谢之后,它那磨盘一般的青色果实又成了我们玩耍时的道具。

祖父却喜欢拣杆高茎粗的苘麻,用锋利的镰刀割上几捆,折去顶上杂乱的花叶,在牛棚后面晒上几天,再发动我们几个小孩剥它的皮。在伯父院子里,在那棵大椿树下,我们一人一个小板凳,拿过一根他用刀开了口的麻杆,用力一扯再往下一带,苘麻那绿色的皮就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白晰的杆子。我们一手捏着杆子,一手沿着那道口子往下撕,一条窄窄的青麻皮就下来了。我和弟弟年纪小,干一会就玩了起来,两个堂哥干一会就盯着祖父看一眼,直到祖母一人打发一小块冰糖才又安稳下来。

祖父把剥好的青麻皮拿到后园的小池子里,泡上几天又取出晾干,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开始用它们搓麻绳。他肩上扛着一大捆麻,抽出其中一截麻,拴在我家窗户后面的梨树上,将麻辟出三股,每股接上一截新的麻,再将新的三股麻用力搓在一起。他一边搓一边用力往后扯,那麻绳在梨树和他的身体之间由短变长,由开始扯得笔直到弯曲下沉,待完全垂到地面时,那麻绳已长过了伯父家的东山墙。

祖母也没有闲着。她坐在小竹凳上,左手拿着一个麻铃锤,右手扯了一截麻皮,用牙咬住,一歪头,那麻就分成更细的两股。她把手上的一股系在麻铃锤上,再捏着麻铃锤的一头用力转动,随着麻铃锤似风车一般嗡嗡转动,原本松散的那截麻逐渐成了线。她把捻好的麻线缠在麻铃锤上,又把嘴上的另一股麻续在麻线的末端,再转动麻铃锤开始新一轮的捻线。

后园里有两样特产,皆在小猪圈的后面。

每年春夏交替之际,我们都会在小猪圈的后墙下面挖洋生姜。洋生姜据说是父亲早年种下的,从我记事起每年都去挖,每年却不见少。每次挖时,堂兄和邻近的族兄都会参与,每次挖时,那片土都会被翻个底朝天,以至挖得猪圈山墙有后倾的迹象。挖到的姜小的仅拇指头大小,大的也未宽过手掌。洋生姜一出土时,我们也会抢,似家里的鸡遇见新翻土里的虫子一般,小的抢不过大的就会哭闹,大的抢到用袖子抹去浮土,指甲抠两下皮就往嘴里塞,全不顾一墙之隔尽是猪的屎尿。

小猪圈后面三四米处有一棵小桃树。老宅前院有葡萄、无花果和石榴,后院的伯父家屋前屋后各有一棵梨树,牛棚后面还有一棵枣树,但桃树仅小猪圈这一棵,且是毛桃。有一次在挖洋生姜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仅仅尺把高,稀稀拉拉地吊着几片皱巴巴的叶子。

它怎么会长在这儿?家里人是无暇在菜地里种它的啊。飞鸟衔来的吗?哪一只鸟会衔着一只桃核乱跑呢?或许,它是我们某天吃完桃子时随手丢掉的弃物吧。

转眼两年过去了,一次从园子里过时发现有桃花开着,数量不多,树干也仅长到肚脐高,最粗的地方不过手腕般模样。在冬天刚刚过去后园即将苏醒时,这几朵柔弱的、粉嫩的桃花分外显眼,由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桃树这样的身段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我的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期待,跑到牛棚后面捡了两块干牛粪拱在它的根上。

隔了一段时间,桃花开过的地方辍着几粒青涩的小桃子,被着白绒绒的细毛。每次狂风暴雨过后我来看时,那几粒小桃子仍然紧紧地巴在桃树上,不仅没有掉而且身体仿佛膨胀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我从舅舅家回来,堂哥饶有兴味地咂着嘴巴,说桃子味道不错,就是毛多了点。我赶紧跑到后园一看,小桃树挺着光秃秃的树干,一个桃子都没有剩下。我不由默默算计起来,待来年桃子一长出来,须先抹上点猪屎才好。

后园仅在出口处置了一扇偏门。

后园入口是永远敞开的。每日清晨,院子里的鸡啄完地上的一小把粮食后就扑进后园扫荡一圈,被风吹落的草子,青菜叶上的害虫,夜间从土里出来寻食末归的土狗,甚至连花蕊都成了它们的美味。黄牛吃完草料饮了水就牵到桑树下卧着倒嚼。

后园的出口,园子里两条路的终点,一面用十多根竹片结成的一人来高的竹笆子,用铁丝系在一棵杨槐树上,竹片之间的缝隙可以伸进手臂,没有锁,只有一个粗铁丝扭的扣子。这扇门仅供我和伯父两家人使用,在家时就用铁扣子扣在另一棵柳树上,从里面插根棍子,出去时把棍子抽掉即可。

年迈的外祖母赶了十几里路来看我们。常常,她在这扇门外大声呼唤我的小名,伯父家离园子最近,忙到前院喊我们去接人。有一次我和母亲在后园栽菜,忽然听到有人喊母亲的乳名,母亲放下锄头一看,原来是外祖母躬着腰打外门朝里望。

老姑家离我们只用两三里远,她常来看祖母,每次来都是从后园门外抽掉棍子推门进来。

这个门其实只是个仪式,挡不住小偷,挡不住北方来的寒风,也挡不住后园里的蜜蜂和蝴蝶向外飞。熟人和生人路过时一般不会直接进园子,他们会选择绕道而行。

也许,这扇门的存在让这个园子更加完整,加之四围的树隔成的天然围墙,这里才能称之为后园。也只有后园,在大人们成天忙于劳作时,我在这里可以尽情玩耍。也只有后园,在四面风雨肆虐时,园中的一切生命才得以惬意地自由生长。也只有后园,在那个年代,让我对童年对故乡和对一切生命有了不同的记忆。

大约六七岁时,村里准备通电。一天我去上茅厕,发现一个男人正在后园挖土,他的身边摆着一根长长的水泥电线杆子。那个男人上身穿着旧军装,短短的头发,宽宽的肩膀,他正专注地用铁锨挖着坑,只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我以为是父亲,他之前在一次晚饭时说家里马上要装电灯了,还托在淮南的大姑买了电线。

我连喊了两声,待那人回头时发现竟然是个陌生人,脸型却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我吓得掉头就跑,连茅厕也不去了。跑了几步我又莫名其妙地回去看了一眼,望着那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背影发了会呆。

时隔多年,现在每每想起那个背影时,仍感到无比清晰和矛盾。可能是他的背影实在太象父亲了,可能是不久之后我又瞅见了黑色电线,在雨色中带着火花横穿后园之上,更多的是缘于那支冰冷的电线杆子,如怪物一般直挺挺地耸立在我童年的乐园里吧。

每个人都有童年,但不一定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后园,我庆幸童年得与后园的一场缘。每当我蜷伏在被钢筋水泥分割成的一个角落时,便突然想起童年时的某个清晨,到处是翠绿的青草叶儿,以及挂着晶莹露珠的后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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