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具始于大地,以木石为胎,金属为表,自先民发明之后便成为农耕时代的利器,为人类的繁衍和文明的进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今,以钢与电汽为本体新一代农具纷纷登上舞台,传统小规模耕种日渐式微,传统农具回归大地的日子为期不远矣。
犁铧是耕田翻地的工具,是农民吃饭的重要家伙。课本上说,犁铧,锋利就能发土,就能截断草根。可我觉得,正是由它划开了这亘古洪荒的岁月。
家中的那扇犁并不全听父亲的使唤。每每父亲一手扯着小花牛的缰绳,另一手攀着它时,它总似心不甘情不愿。你瞧,它身后歪歪扭扭的曲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倘若祖父掌犁时,牛走得慢些必定会挨上不轻不重的一鞭子,犁若是不听使唤必定会被大卸八块,然后重新组装。犁由犁底、犁身、犁辕、犁铧、犁面及犁耦、犁拐、犁靠身等组成。犁底由硬木制成,犁身木制,向后上方弯曲,端头“丁”字形按一个手柄。犁辕是犁上最大的铁件,熟铁锻造,后段弯曲,前端向上弯成一个小钩,起悬挂上牲口套让牲口拽拉的作用。犁铧,置于犁底前端,生铁铸造,作用是拱地分土。犁面,生铁铸件,和犁铧配合,对翻土有导向作用。还有一个形状独特的构件叫“扁线”,它是把牲口套跟犁辕联结在一起的关键构件。
祖父一辈子与犁为伍,所以他掌犁时,身后一定是条富有动感的直线。祖父去世后,家里的土地理所当然由父亲来伺弄,当年温顺无比的犁自然也传到父亲的手中。我总以为,这扇犁不适合父亲,然而他每次却极为耐心地伴着它,任它在田里折腾。
父亲在家排行最小,凡事,几个姐姐和兄长都让着他,恐怕很少有家务活让他沾,至于耕田的大家伙,比如耙与犁之流亦很少问津吧。家中倾尽所有供他读完高中,在那个年代,高中毕业已是高学历,我记得小学时有个同村代课老师才高小毕业。父亲毕业后在村里当了几年会计,之后又参军,听说在部队当文书,入伍第二年便入了党。这些经历足以让他在城市谋个像样的职位,谁能想到部队回来他竟回了老家,与同村其他年轻人一般,娶妻生子,工作之余还得兼顾着家里分到的责任地。于是,早已生疏的犁及农活如山一般压在他的肩头。
春天,父亲从梁上把犁取下,轻轻地擦拭着。夏天,趁雨水来临,把麦茬细细翻过。秋天,黄豆与稻谷收割之后,犁晃动身子,把作物的根茬、野草以及积了一个夏天的燥深深掩于土下,变成来年小麦拔节结穗的肥料。唯有冬天,犁学着花牛得空哂个太阳,而它身上的每一寸浮灰早被父亲擦尽。
父亲在我十岁左右就教我犁田耙地。他扛着犁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背着化肥袋子跟在后面。父亲自己驾着牛犁了两趟之后,把牛缰绳、鞭子和犁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学着大人的模样,狠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响亮地向花牛喊起号子。可笑的家伙,每每在田间,它又故伎重演,时不时露出尖利的獠牙,一会慢一会快,一会原地打转一会粘着地不动。你这是在向我示威吗?岂知,我看你又很顺眼吗?
乡中故老口口相传一个关于犁的往事。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一位老汉正赶着一头瘦牛犁地,忽然一对因黄河发水逃荒来的外乡夫妻讨吃的。老人问明原因后不甚唏嘘,遂把自己的午饭全部拿出来。奇怪的是那对夫妻并没有马上吃东西,而是帮老人犁地。女的套着杆在前面拉,男的扶着犁往前送,也不用牛,硬把一块地给翻了一遍。事后这对逃难外乡夫妻被留了下来,并给老人养老送终,最后只扛着老人当年用过的那扇犁踏上回乡之路。
先辈们用犁犁开大地,把希望深埋,期待收获。而今,老宅的山墙上只蜷着锈迹般般的那扇犁,父亲却于多年前在故乡的土地里深深睡去了。
二
麦收过后,父亲便忙着整理秧田。犁过麦茬,放水浸了几日须再耙平。有一次耙地时,他特意叫上我,由此,我的生平多了一次亲近耙田的经历。
父亲赶着花牛,站在耙上,在秧田里转了两圈,遂叫我上耙熟悉。我蹲在耙上,两手紧紧攀在耙框,他赤着脚牵着牛慢慢前行。微风吹着田埂上的野草,花牛和耙搅得泥水一团一团往上冒,残留的麦茬或粘在耙齿上,或浮于我们的身后,或在远处浑浊的泥水中挣扎。耙身和花牛之间的绳子被扯得笔直,耙身前端微微上翘,雪亮的耙齿仿佛是它张开的獠牙,随时吞噬着这片田地。我缩成一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亦躲避牛蹄溅起的泥水。见我后倾,父亲嘱咐我把牢耙框,千万不能栽在耙前。
当我接过父亲抛过来的缰绳时,花牛有意无意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跨上田埂的父亲。我叉开两只脚踩着耙框,一手扯缰绳,一手抖鞭子。花牛起蹄没有给我任何提示,耙身往前猛地移动,我的重心还没调整过来,身子突然前倾,赶紧往后勒缰绳,左脚急忙跨出,跳进泥水里,紧跟牛跑出几步,雪亮的耙齿紧紧咬在我的脚后,险险就戳在脚后跟。
父亲在田埂上大声喝住了花牛,跟我分析了没站稳的原因。他说,当牛起蹄时,耙身前端必定上扬,手中的缰绳必定一紧,若我上身前倾,便可化解起势冲劲,站稳则是必然的了。鞭子不能打实,牛吃痛时步子必紧,节奏一打乱,不但会影响耙地的质量,还有可能造成翻耙的危险。
按着父亲说的,与花牛和耙磨合了几轮,我慢慢找到了感觉,在耙上前行的时间渐渐长了,重心也能把握好了。再抖鞭时,站在耙上的我仿佛驾着古代的战车,在自家的秧田里惬意驰骋开来。
三
在故乡,耧被呼为耩子,且多为三脚木耩,集开沟、播种、掩土等功效于一体。每年端午和中秋前后,家人都会搬出耩子播黄豆、小麦。
耩子是一种木铁结合的古老农具,由耩腿、耩铧、耩把、耩斗、耩杆、耩核、拨棍等部分组成。三条并立的耩腿,每条耩腿皆须中间用火钳或钻子打空,耩腿下端包裹着锃亮锋利的铁耩铧。耩腿中空,便于种子滑到土中,耩腿裹铁,方便土中开沟、掩土。耩腿之上便是方形耩斗,是用来盛装黄豆或小麦种子,是整个耩子的核心构件。耩斗底部靠近后方有一小孔,孔前置一鸽蛋大小圆形木质耩核,孔后另置一拨棍。在耩子摇荡之时,耩核控制着种子流向小孔的速度。为了保证三只小洞能均匀地流进种子,系着的拨棍在小孔之下小洞之上反复摆动。耩核和拨棍运动的越快,流进耩腿的种子也就越多。耩斗之后连着耩把。耩把耩杆由硬木制成,耩把横着固定在耧腿之上,由三竖两横硬木构成。耩杆是整个耩子中最长的部件,约两三米,由两根粗木杆构成,后端接着耩斗下端两侧,直抵耩把,前端套有绳套呈V字型张开。
耩子是先民在长期耕作时经过精细设计、巧妙构制的农具,所以它出场时也必定非常排场。一人在前牵牲口,一人在后扶耩把,一人专门负责倒种子。家中无牲口的,前面需得两三人拉套。耩子行进之时,状如抬轿。耩地也是个技术活,前行须压着耩把,换行须轻轻提起,同时还要关注耩核转动的速度。若耩腿不深入泥土,种子会浮在土表,容易被鸟虫祸害。或遇雨大,也会冲走种子。若耩腿入土太实,种子不容易钻出土,影响出苗。耩小麦与黄豆不尽相同,前者颗粒细小,须稠须深,黄豆个头大,须稀须浅。
空旷的原野上,一头黄牛,摇荡的耩子在两三人的簇拥下,正缓缓走向苍茫岁月的最深处。
四
在乡下,人们对于赖以谋生的每一件工具都有着深刻的认识。爪钩和刨铲,就是一对秉性不同的胞兄弟。
先不提爪钩和刨铲都是铁铸的脑壳套在一根木柄上,且木柄大都是一条长约一米到一米五左右的笔直腊杆,铁脑壳宽约20公分,长不过30公分。也不提它们劳作的方法和用力方向如出一撤,无非是被乡下人高高举过头顶,再狠狠向前向下抡去,待入地之后攥紧木柄向后拉起,皆可用一个“刨”字来总括。就连它们铁脑壳与身体的角度也都同样呈九十度直角。或许,也是人类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将自然界两个原本五行相克的物质磨合到了最佳状态吧。唯一不同的,就是它们的脑壳结构了,乡下人正是凭着这点区别来给它们命名和分工。
爪钩的脑壳有点像西游记里二师兄的武器,后者是九齿,前者仅三齿,且齿间距离较疏,齿更粗,前端尖锐。刨铲的脑壳就简单的多了,一块长方形的铁板,前端较薄,有浅浅的刃,后端越靠近木柄的地方越厚实。
去山边的沙土地里刨花生,或是北塘底下刨蒜头,屋后扒粪堆,就要带着爪钩。去田里起红薯和土豆,雨后去翻菜地,菜园起垄,甚至锄草时工具不够,则一定要拿上刨铲。
在乡下,不乏爪钩和刨铲同镜的时候,比如刨土和砸土坷垃这类粗活。刨土时,爪钩和刨铲的铁脑壳向下,木柄一下抡到底,爪钩依靠尖锐的齿,刨铲靠着铲尖的刃,皆能轻松地切入土层。或者,反过来,用两者坚硬强悍的后脑去敲碎稍大一些的土块。
历史上农民起义时,也常见这对兄弟同时上阵对敌。有人说这是后人在教科书上随意画的,我却觉得这个情形真实的成份更多一些。试想,有哪一个朝代的农民随便就能拿出一把称手的刀枪剑戟呢?
五
壁上的镰刀就是天上的那轮弯月。只不过,弯弯的月牙收割的是漫漫长夜,是远行人对故乡的思念,以及无尽的岁月,镰刀只能收割庄稼和青草。所以,镰刀的木柄,被乡下人紧紧握在掌心,月牙常常挂在天空,悠闲地看着镰刀早出晚归。
镰刀的脑壳与木柄构成九十度直角,看起来有些拙。明明有薄薄的嘴唇,却很少说一句中听的话,远不如水缸里的葫芦瓢圆滑世故。但乡下人却高度认可它。
闲时,镰刀被挂在壁上木桩上倒立的架子车框上,或是平摆在窗台上堆满粮食的麦茓上。它被挂着时刀尖朝里,刀把朝外,从后面看只能望见一个窄窄的背影。它被平摆着时,又活脱脱一个懒汉,凭阳光和虫鼠反复在身上折腾。它周身敛着煞,全无收割庄稼时的神采
春雷响起,乡下人便把散在家中各处的镰刀拢在一处。一块磨刀石,半盆清水,开始了它们一年之初的洗礼。“哧哧”声中,水裹着锈与浊,沿着磨刀石渗入土中。明晃晃的光闪烁在刀刃,一块破布抹尽刀柄的浮灰,洗礼便告结束。
被试刀的总是青草。牛儿的嘴其实极馋,仿佛只有喂饱当年的新草,它们才有力气去耕田。镰刀在田头、埂上、河边,尽力地收割着一捆捆青草,然后被别在装满青草的粪箕里,如一件饰品一般默默地趴在乡下人的背上回了家。待牛儿大块朵颐时,它便半闭着眼睛靠在墙角。
镰刀最喜欢干的事是扑进小麦或水稻黄豆地中。彼时,每一柄镰刀仿佛一位杰出的舞者。依托着乡下人的酱紫色的手,庄稼地就是舞台,阳光、云彩仅仅是幕布上的点缀。每挥出一刀,成片沉甸甸的庄稼就向着乡下人怀抱的方向纷纷倒了下去,他们脸上折叠的皱纹便慢慢舒展开来。
每年,镰刀和庄稼总是上演着同样的故事。倘若没了庄稼,镰刀便少一份独舞的机遇,而没了镰刀,庄稼同样也会少了一次重生的机会。这样的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要上溯到镰刀被先民们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吧。
弯下腰,叉着腿,收割一阵风,一朵云,一片雾,一天的灿烂,岁月便从这刀下悠悠流逝。低着头,撅着腚,一步一鞠躬,人身仿佛颤成了刀身的模样,大地倒成了刀柄,岁月又成了紧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刀刃布满作物的气息,大地借着它之手将口粮回馈给这片土地上耕作一年的乡下人。
六
蜘蛛网依然顽强地在锄把和墙之间飘荡,它的主人却早已不知去向。窗口溜进来的一缕阳光,穿过蜘蛛网的空隙,洒在锈迹斑斑的锄头上。黯淡的光泽,腐朽的木柄,粗钝的锋刃。我不知道这把锄头是何时被安置在这里的,可能是最后一次下田回来吧,那可是二十年前了呢,也可能从别处移来的。自从邻居买了农机后锄头基本派不上大用场了,那至少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吧。
前几天,我和母亲回乡下老宅收拾东西,竟发现了一把锄头。宅子没了人气,连小虫子也不肯久驻。唯有锄头,安静地靠门后的墙角里,似一位深隐山野的侠士。你看,它一如既往地站着,腰杆挺得笔直,犹如素日在庄稼地里锄草一般,不屑弯腰,不看人脸色,不打折扣地铲除每一株庄稼的剥削者。
在乡下,家家都有一两把锄头。它是农村栽种作物必不可少的家具,它就像农民的手,终日土里来雨里去,为家人的口粮忙活个不停。
春天,第一场春雨之后,农民就已经荷锄收拾过冬的麦子。夏秋两季,锄头的出镜率就更高了。且不说庄稼地里时时有它们的身影,打谷场,自留地里的菜园,以及开了荒用来种红薯、花生、芝麻等山边沟坡,皆少不了它。秋收之后,主人就会捡起地头上瓦块,或就着磨刀石,咯吱咯吱擦锄板,将锄板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郑重地跟犁、耙等重要家伙们安置在一起,来年仍然要借助它们的力量。
我在乡下生活时,也多次与锄头打交道。每次扛着它跟大人们下田,去时并没多少感觉,可是返程却渐渐地感到无比沉重。现在想来,农民们扛在肩上不仅仅是一把锄头,而是生活的艰辛,是日子的清贫,是祖祖辈辈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天斗与地争的勇气和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