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漫天雪花,随意洒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红褐色的瓦片,倾斜的大铁门,枝叶凋零的法桐,以及秋天新栽的冬青上,都是它的身影。唯有办公室门前一小截黝黑的铁轨,在白雪纷飞的傍晚,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更加凝重。
雪花轻轻从它身边掠过,北风匆匆从它身边穿过,几只又冻又饿的麻雀从它身边飞过。在这场雪中,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动,都在变幻。唯有它一直静静地守在村小,如同一个卫兵一般,守过春,守着秋,鞭策一代又一代的农家子弟,努力学习文化,走出淮河南岸的这座小小村落。
雪越下越大,地面铺满白色的雪花,我们还在帮老师批试卷。这时办公室闪进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他利索地收起一柄笨拙的黄油布伞,雪被抖在门外,自腋下取出一柄黑伞递给我。让我颇为意外的是,父亲竟然与校长柯老师叙起了话。父亲离开办公室,柯老师突然起身,看一眼父亲的背影,盯着我,说你爸爸小时候也非常聪明。我恍然大悟,隐约记起父亲曾经说过,这里的老师有些是当年教过他的。眼前的柯老师就是其中一位了。
我刚进村小,学校被村子包围着,只有南面是打谷场和大片农田。村里的老人们说,柯老师二十多岁就被分到我们村当老师了,有的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学生。
柯老师年轻时身材单薄,皮肤又黑,因是外地人,很多学生都欺侮他。那个年代,同一个班有八九岁的,也有十四五岁的,至于二三十岁的也不稀奇。素日野惯了的庄稼娃,一进学堂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柯老师在讲台说一句,下面就有人对几句,他沙哑的外地口音最终被一片哄笑声淹没。
柯老师最初住在大队部的房子里。课堂上开小差或作业不能完成的学生被他批评后,就趁半夜向他窗户上扔石头。在农村,拿工资是个让人眼红的事情,但凡公家的人,不管旱涝,到月都有钱拿。开始,只有些青皮来蹭吃喝,后来有人起了坏心。他的住处一年曾被偷过好几次。
柯老师的父母在农村老家,家中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他的工资的一部分也要维护日常生活。被偷过一次尚能维持,可是接二连三地被偷,给他的生活一定带来不少的麻烦。我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也没听人说事后他是如何挺过那段日子的。我只知道,他最后选择留在了村小。他不仅在村里安了家,且伴着这所不起眼的村小从临时借用的大礼堂搬到现在的校址,从当年的数十名学生到现在的几百位学生,他的职务也从一名新分配来的老师,到现在的一校之长。直到我第一次踏进这个传说中的所在,从那两排已透风漏雨的教室里,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
村里大孩子们口口相传,柯老师是学校最严厉的老师。可是,我每次见他无非是板着黝黑的脸孔罢了,清癯的身板挺得批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左胸前的口袋里一定会别着一支钢笔。可是,每当我远远瞄向他的眼睛时,发现里面还藏着些许笑意。
一年级时,课间我与人因游戏发生争执。对方比我高一年级,个子也高我一个头,调皮更是出了名。见他动手,我一下子将他摔倒,待他起身再扯,再一次把他压在身下。我们扭在一起很久,围了很多学生看热闹。上课铃突然响起,我们松了手,以相互放狠话的方式快速收场。当四周的人慢慢散开时,我分明看见柯老师。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身走向办公室。可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一丝淡淡的慈祥代替了笑意。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事后居然没被点名,也没被罚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打架可是他老人家亲眼所见啊。甚至,我怀疑他可能是看见了整个过程。此后,我每每见到他就心里发怵,去办公室送作业本也绕着走。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竟然是在校园里完成的。学校的教室已成了危房,直撑到学期结束才被拆了盖新楼。期末考试时,一边是拆了一半的废墟,一边是在建的新教学楼,操场上,到处是一堆一堆的建筑材料,外来车辆连续不断。柯老师带着几位男老师在中间维护秩序,以确保我们的安全。我们或就着大石块,或拾两块砖铺在书包下,或扒在院墙上,完成了试卷。秋天开学时,我们在新教室一安顿下来,快六十岁的柯老师马上带着我们去几里外的黄泥山背沙子、垫校园。
五年级时,全市奥数选拔赛的考场在市区,上级要求学校安排老师护送参赛选手。
记得那天刚过凌晨五点,我正慌里慌张地往嘴里填东西,院子的门突然开了。进来的竟然是柯老师,“我记得你家老房子是在这一片的。”他面带微笑地跟父亲攀着话,黑黝黝的眼睛泛着光,如黎明时分的星星。
面对昔日老师的到来,父亲有些意外,连忙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烟来。柯老师摆摆手,拎过我的书包就出了门。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院子外面。外面的天空仍然一片漆黑,风悄无声息地掀起我的衣襟,村子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叫声。他扶了一下头上的鸭嘴帽,推着车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摸着车子后座跟在后面。
柯老师带着我又去东塘边接了另外一位同学后,才用自行车载着我们赶向几里外的八路公交车站。天已发白,头班公交还没来,车站就我们三个人,风动机械厂的灯光格外耀眼。他脱掉帽子用力扇了几下前额上的汗,嘱咐我们不要离开后径自去寻一个熟人寄存自行车。待他转回时看见公交车已到了,就隔着老远向我们挥手,要我们先上车等着。我隔着公交车的窗子向外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身材消瘦的长者向公交车慢慢靠近,他一边跑一边挥着鸭嘴帽,他的身后,太阳如一个羞涩的孩子慢慢露出了红彤彤的脸庞。
最后一次见柯老师是在十几年前。清冷的冬日把人和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硬生生拽回我那几年流浪异乡的时光。残雪星星点点地散在屋顶上,除了几位坐在门口闲聊的老人,村口小卖部半掩着的门格外安静。自父亲两三年前病逝,我每年仅在过年回乡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南方上班。那天我骑车从舅舅家回来,远远地,我发现一张倍感亲切的面孔。
小卖部门旁的长凳上,一位围着浅灰色线围巾裹着黑皮夹克的老人,在一群蓝色棉袄和大头帽子中格外醒目。从他一边抽着烟一边与身边的人不紧不慢叙话的神态中,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可是我不敢确认,不是因为眼睛近视怕认错人,毕竟离开小学十多年了,自己既没混出名堂,家中变故反而让他们给妹妹读小学提供很多方便。
我不由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却又努力伸着头向前张望,心底却期望看见的不是他。可是,车子越向前,越感觉一种压力向我袭来。脖子忽然有些僵硬,仿佛只能向前直直地挺着。
鸭舌帽下那张熟悉的黝黑的脸孔,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凝望,沙哑声音蓦然停了下来。他竟然抬头看向几米外的我。慌忙下车,用极低的声音喊了声“柯老师”,我扶着车把杵在原地望着他,就像当年在校园遇到一般。眼前的柯老师比以前更加消瘦,原本挺拔的背也有些驼,半倚在墙上。从他略显暗淡的眼神中,我再不也找不到当年那位时常板着黝黑的脸孔眼底却还藏着些许笑意的尊敬长者了。
“快回家吧!”柯老师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朝我摆摆手。我立刻逃跑似的跨上自行车,借着下坡向远处遁去。我心底万分期望他最好没有认出我来。可是一想,又有哪一位学生能在一起度过六年时光的老师面前遁形呢?
我的父亲,柯老师四十年前教过的学生,他一出现就被叫出名字,他的老房子也被凭着记忆摸黑寻来了。而我,不过仅仅从他眼皮子底下躲藏了十多年罢了。他那简单的一句话,更多的是对学生,对晚辈,对孩子的理解和包容。他的那句非常熟悉的快回家吧,让我想起小学放学时,他常常和每位面前走过的学生说的话,就连那摆手的动作,也仿佛从时空中搬出来一般。
而今,斯人已逝,我仅凭零碎的记忆写下一些文字,以示对一位把终身贡献给农村教育事业老党员的敬意。
柯老师,淮光小学的学生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