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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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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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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记忆

赶在中秋节之前,家人就着手收拾芝麻。

芝麻仅占庄稼地的一小部分。有时,也会套种在花生地里。常常,花生赶着芝麻开花。芝麻花就使劲往上窜,一朵连一朵,一节连一节。花生露在地表上的部分还是枝繁叶茂之时,芝麻已显现出成熟的一面。

春芝麻都是在八月下旬成熟。细长高挑的芝麻杆上,黄褐色的壳上端微微裂开。个别性急的壳已炸开身体的四分之一,周身的叶子皆已被秋风收走。很多芝麻粒掉在了地,星星点点的,看起来让人心疼。可是,家里人并没有去收拾。它们可以给鸟儿或虫子提供口粮,再不济,也可以还给大地。

也有性子慢的,依然浑身淡清且微微泛黄,并伴有很多黑色的斑点,芝麻杆上的叶子却稀稀拉拉地在风中摇曳着,好似因主人的慢性子而饱受煎熬。

一把锋利的镰刀斩断芝麻与大地母亲最后的纠结。一阵刀光之后,芝麻地只剩下一地早已枯死的黄叶,或是凌乱的花生秧。每二三十根芝麻被捆在一处,被运到院子里。地上或平房的顶上,一块摊得平整的塑料布便是它们的栖身之处。

晒上几个太阳,体表露水蒸发,体内水份耗尽,芝麻杆再无生机。常常,我们坐在堂屋都能听到院子里细微的声音。这声音完全不同于黄豆蹦出来时嚣张的“啪”响动,倒似喧闹的人群中一位保经沧桑的老妇叹息。

当第一枚焦干的芝麻壳完全炸开,细小的芝麻粒散落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迎接它的却是一支木纳的棒槌。一手抓着芝麻杆,一手抡动棒槌,逐一捶打过。隔一气,翻个身,再捶打一遍。汗水与丰收的喜悦,便深藏在塑料布上小小的花白身躯中了。

撤走芝麻杆,捋去碎叶,一面细箩筛荡去浮尘,芝麻粒被装进一个粗糙的蛇皮口袋。种上一大片的芝麻种,最后只收得有限的芝麻果实,这些果实才能被称为芝麻。在乡下,芝麻通常做糖饼,只有在量很多的时候才会去榨油。

常在早饭后,母亲把黄盆放进锅,锅底添少许水打底,灶堂填把麦秸之后任由那小小面团发酵。堂屋门后面掏出一个蛇皮口袋,里面有十来斤芝麻。倒出约莫两三斤,用箩筛细细过去瘪子,放在另一口锅里翻炒开来。仅一小会,芝麻的香味便飘散在小院的每一个地方。炒好的芝麻须放到簸箕里摊开,晾在风口让它慢慢冷凉,刚出锅的芝麻很容易结块。

接下来是磕芝麻。磕芝麻既是个力气活又是个技术活,要能提起石杵连续奋战,又要磕地均匀。磕时须不停翻动,不然油溢出后芝麻全沾在臼壁上了。一轮磕下来,石杵便如千斤重,任凭双臂努力也提不起。于是几个小孩轮流提着石杵使劲倒腾,大人则坐在边上指点。磕碎的芝麻仅仅填平一个海碗,母亲用纱布罩住了端到案桌最里面。

午饭后开始包糖儿饼。和发面、擀面剂、拌糖、灌馅,这一切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不知母亲用什么戏法让一个个生面团变成金黄如月亮一般形状的美食,分给我的任务仅是往灶堂里填麦秸。麦秸填快了火大,容易糊;填慢了火太小,熟得慢,最好是让麦秸往里面四散开去,这样火才均匀。也正是因为这份差使,我才能第一个尝到刚出锅的糖儿饼。

顾不得烫手烫嘴,狠狠咬上一口,又脆又香。只是第一口咬在饼的边缘,芝麻和糖早已融成糖稀躲在最中间部分。两下吸干糖儿饼最精华的部分,便觉得周身舒畅。捏着剩下的部分,坐在灶堂前的小板凳上,细细回味,几乎忘记继续往灶堂里填麦秸,惹得母亲吼叫起来,差一点擀面杖就戳到了脑门。

榨芝麻油的作坊是集镇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面。然而,我常常闭着眼都能摸得到。那芝麻油的香味老远就会把人勾去了,还要用眼睛去看路吗?

还没到作坊,老远就看见那口黝黑铮亮的大铁锅。半锅明晃晃香气逼人的油浮在上面,下面则是一层厚厚的沉淀物。一根长木柄连着锅身,锅被反复晃荡。凑近了锅,耸着鼻子狠狠吸两口香气,口水直往嗓子里咽,身上一下仿佛轻松不少,连眼睛也似更亮了。

“口水不要掉进去了!”掌柜的一边与大人叙话,一边笑着朝我丢来一句话。

作坊里非常拥挤,连走路也得侧身。大大小小的物件无不披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就连墙壁也罩着一层油渍。一座电磨占踞了其中的大半空间。一位穿着大围兜妇女正往石磨里添芝麻,旋转的磨槽边缘不断挤出浓稠的油料。那油料就似大雨顺着漏雨的墙壁一层赶着一层,一层挤着一层,稠稠的,黏黏的,最终挤到边上的槽口,顺着石槽滴进石磨的底下大铁锅里。石磨嗡嗡地围着轴旋转,如那时乡下的日子一般,循环往复而又平淡无奇。底部的锅沿越来越浅,似岁月的积累,我们一点点长大,全不顾前途茫然。

墙角是一口大炒锅,灶口的木柴吞吐着熊熊火焰,热气在小小的作坊里回旋,与香油的气息博弈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吃力地用铁锨在上面反复搅伴,锅里传来阵阵熟芝麻的香味。

经过一阵交涉,家人交出了芝麻,提了一大塑料桶香油,再要了一罐子芝麻酱。忍不住把手指伸到罐子里,抠了一块抹进嘴里,一路香到家。

有了芝麻油,我们对寻常饭菜就多了些盼头。做菜时倒一点,面条碗里滴两滴,做蒜茸更是少不了。不知不觉,饭量突然增加不少,洗澡时发现小肚子上有了一圈浮肉。

常常,那罐芝麻酱早早见了底。掰一块馍伸进去,沿罐子壁细细压过,塞进嘴里依然满口子香。芝麻油从大塑料桶倒进空酒瓶,瓶口还须蒙着纱布,一瓶吃完再续一瓶。这样,慢慢倒,省着吃,可以一直吃到年后。

田头小水沟本不宽敞,两条田埂之间一汪碧水流过,一个跨步即可越到对面。沟深仅到成人的膝盖,逢秧苗下到田中之后,沟中活水渐少,若无大雨,沟里的水堪堪齐了脚踝。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约两三个发小或自家兄弟,抓一面瓷盆即可上阵。

挑一截十几米长的小沟,沟底、埂边掏了泥在两端筑成小腿高的坝子。几人轮流用瓷盆往坝子外面淘水。淘水相对筑坝子绝对是个力气活,须叉开两腿,弯着腰,两手握住瓷盆倾身舀起小盆水,再略起身向后泼去。待两端的坝子筑成之时,即是泥鳅们的灭顶之日。

舀水仅一小会,沟里的水便开始浑浊起来。水面上会探出一个个吧唧吧唧喝水的小脑瓜,且不停地往外冒着白沫。这就是原本伏在沟底的泥鳅,不得已被呛出水面。

舀水继续。沟面上的水越来越少,淤泥慢慢露了出来。沟底淤泥上马上炸开了,泥鳅或惊恐地扭动身躯在淤泥上窜来窜去,或一头扎进淤泥里。红衣红甲的小龙虾张着笨拙的大钳子,缓缓退向沟边的洞里,也有青色外壳的小虾与小杂鱼一起弓起身子,在浑浊的泥水中弹来弹去。

瓷盆终于停止了挥舞,进攻便开始了。我们从坝子两端往中间推进。泥鳅浑身溜滑,它可不甘心被捉住,见人靠近就向远处逃窜,它越逃我们追的越起劲。就算被攥在手里了,它仍不安分地扭动,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寻找逃命的机会。

捡完淤泥上的战利品后,我们开始收拾泥底、洞里的家伙们。在淘泥鳅时,运气好时可以捞到一两尾黑鱼。到于泥鳅,粗的超过两只并拢的手指,细的仅小指头般大小。

最后,我们踹倒坝子,顾不得清洗手脸,端着半盆战利品提着鞋子,得意洋洋地向村子走去。当晚的桌面上,少不了一大盘美味的河鲜。

每逢秋收前后,荒野中的一把火,照亮了所有乡下孩子的眼睛。顺便,也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

且不说山边上开荒地里的芋头个大汁多,也不提田边地头的花生一拔一大窝,单是那大片大片的黄豆地已让我们费尽琢磨。

当黄豆秧子由绿变微黄时已被我们盯在眼里,可是这时绝不会下手。在黄豆完全成熟时,大人都忙着抢收,我们这群孩子帮不上大忙,就提着篾篮下一块刚割完的豆子地装模作样地拾豆子。

常常在篾篮的底刚被黄豆秧铺满时,我们便凑在一处稍平整的地头开始烧豆子了。柴禾是不须找的,茅草和脱落的焦黄的豆子叶要多少有多少,从各自篮子里抽几根缀满豆荚的黄豆秧轻轻铺在柴禾上,划着洋火,再轻轻吹上几口气,慢吞吞的火苗煎熬着我们急切的心情,袅袅盘起的青烟飘荡在围坐成一圈的孩子们的顶上。那时吃烧豆子有一个铁定规矩:不允许爬锅台!谁要是爬了锅台不但豆子吃不上,脸上还要被抹上黑灰。

火越来越旺,烟越来越少,我们的耳边不时听到豆子蹦出豆荚的脆响。火光越来越黯,香味越来越浓,我们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把烧火用的荆条轻轻拨开灰烬,火光终于消散,一堆黑灰里隐着烧得焦黄的豆子。我们不约而同地伸手,向眼前的这堆黑灰里频繁地伸手。黑灰里的烫烫在手指,嘴里豆子的烫烫在舌尖,于是手指是黑的,嘴唇是黑的,唯有眼角有一点点湿润。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烫而停手,越烫越捡,边捡边吃,且吃且笑。烧豆子的味道全不同于铁锅内炒熟的那种,又因是新下的豆子,脆中带着一股天然的油香。

烧豆子须等很久,吃豆子几分钟就结束了。有没尽兴的提议再来一锅,立刻得到众人附和。

烧豆子毕竟是吃素,我们也常找些蚂蚱等荤腥来打牙祭。

清晨的黄豆地,被一片白茫茫雾气笼罩着。在地头窄窄的小路上行走,裤脚总会带起一片露珠,也常常惊起一些倚着草茎打盹的蚂蚱。它们扑腾着翅膀四处乱撞,有些冲着裤腿,有些冲向荆条丛,有些跳到邻近的草叶上,更多的是遁入密实的黄豆地中。

在乡野的食谱里,蚂蚱几乎找不到存在感。野兔、野鸡的味道最好,但可遇不可求。好在,蚂蚱数量多,体型在昆虫里算较大的,尤其是那双一跳能纵出两三米的大刀腿,裹着鼓鼓的肉。

常见逮蚂蚱的方式就是脱了汗衫迎头罩过去。被汗衫压住,它仍不住蠕动,却被一只小手捏了拴在狗尾巴草上,或是装到罐头瓶里。也有用草帽和网兜逮的,更多的时候,几个小孩走着走着遇到一两只跳出的肥蚂蚱,齐齐一声喝,赤手空拳折腾起来。待我们蹑手蹑脚靠近,冷不防它一个弹跳向边上纵去。待手指刚沾到它翅尖,它扑棱两下,竟生生扭了个方向遁去。有时,为了追一只蚂蚱,要跑上十几步,从小路上横窜到黄豆地或花生地中。这时,多半已不关牙缝里那点肉的事了,而是在争一口气,在发小面前争一个脸面了。

逮了蚂蚱不是用来看的。至于玩耍,也仅是一小会的事。罐头瓶里的俘虏一个叠着一个,几乎不透气,动不动不了。成串拴在狗尾巴草上的家伙才会动来动去,那两条带倒刺的大刀腿划拉来划拉去。

田埂上生一堆火,将拍晕的蚂蚱往里倒。望着被火吞噬的美食,我们直勾勾地看着干坐了一小会,马上却莫名地讨论起蚂蚱的吃法来。一个说,烤蚂蚱比烧蚂蚱能获得更多的肉,起码不会被烧糊,两条大腿得以保存。另一个不等他说完,直接抢着说,油炸蚂蚱才过瘾。他边说边蠕动腮帮,好似在回味。大家赶紧问他怎么做?他说把蚂蚱,掐了翅膀洗一下,加盐腌一会,再放到锅里用油炸。“炸地咯吱吱响,离多远都能闻到……”

我们注意力竟然都被他的话语吸引,一阵焦味却冲入各自鼻孔。扒开灰,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暗红油亮的蚂蚱肉身。尽管有的只剩下一小截,依然被捡在手上,急急吹上两下灰就塞进口中。

秋高之际,正是故乡腌辣菜的好季节。故乡腌辣菜作法与别处略有不同。辣菜的主材以雪里蕻为上,其它青菜次之。

常去菜地割上一捆,或是逢集兑来几十斤,偶有推着架车来村里卖的,几家人便合伙包了车。青菜弄回来后就在各家院子里先除去死叶、黄叶和被虫子啃过的,菜刀剁去菜根。家里有井的就用大木盆或水桶端来清水,把收拾好的菜一棵棵清洗。没井的只好多跑几趟东塘和大井沿了。

经过最后的洗礼,青菜摊在凉床上,有的挂在晾衣绳上,一排细线串着青色沿着院子各个角落延伸开去。没了根,远离大地的滋养,它们的精神已大不如以前,一棵棵耷拉着脑袋缩小了身躯。干爽的西风呼啸着带走它们茎叶底下最后的一丝湿润。偶尔路过的喜鹊停下来瞅两眼,又拍拍翅膀飞远了。房檐下的麻雀却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菜刀再次亮出獠牙。它们的眼睛只盯着大个子的青菜,小块头的直接忽略。也有懒惰的作法,连码刀的环节也直接省了,直接把青菜摁进了大木盆里。

粗犷的海盐被细细敲成均匀的颗粒,阳光下一个个闪着狡黠的光亮。在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反复揉搓下,海盐渐渐失去身影,原本膨胀着的青菜仿佛没有筋骨的面团,软搭搭地偎依成一团。在它们的身子底下漫漫溢出一丝丝墨绿色的盐水混合物。

腌辣菜的最后一步就是装缸。浸过盐的青菜一条一条一层一层从缸底往上码, 最上面必定压上块石头。这石头也是有讲究的,一般多是从河滩或山边找到,大小方圆不拘,但一定要有份量。老人们也常说腌菜缸里的石头是块宝,有的人家用了几十年。装缸之后缸口会再压上一顶木锅盖,有的也用塑料布封口。

故乡人腌辣菜时,常会往青菜里埋上几捧青辣椒。每次腌好的辣椒总会抢了腌辣菜的风头,成了餐桌上待客的稀罕之物。

腌辣椒依然保持着入缸前的体态,唯颜色更加沉重些。入嘴之时,辣中带酸,极为爽口。吃了一根再挑一根,馒头也是一个接一个地下。就连平日吃饭没胃口的人也要多吃些饭食。

“大蜀黍面就辣椒,越吃越添膘。”故乡流传至今的这句话,与我们现在却极不相宜。记事起,已不知大蜀黍面为何物,家家顿顿都是白面馒头。我看,应该改成“白面馒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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