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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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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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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枝花

大概,我与父亲的世界,只隔着一束月季。

儿时,在乡下能称作花的,其实并不多。牵牛花、蒲公英、婆婆

纳等,在野地里成片地自娱自乐。油菜花占满闲地,尽管开得灿烂,仍没人理睬,招惹了蜂与蝶。

乡下人眼里,唯有供进院子,至少进了园子的,才能算作花。杨槐花开得晶莹雪白,淑气芬芳,也只配做吃食。豆角花、丝瓜花、扁豆花、茄子花,人们更看重它的果实。鸡冠花、凤仙花、一丈红……

在院子里又不出众,相较蝴蝶兰、芍药的难伺候,月季遂成了香饽饽。

从记事起,家,就是三间瓦房。瓦房的窗前,父亲趁闲暇垒起了一座小小花坛。红砖在当时的农村还非常奢侈,靠山的地方,碎石是不缺的。三四十公分高的花坛,刚齐我的膝盖。早春,从北塘底下背了几粪箕塘泥,再铺一层碎土,父亲将一截手指粗、带着刺和芽的月季枝条斜斜插在花坛中央。

父亲说:“这是花园。”家里大人笑,我们小孩也跟着笑。哪见过这样寒酸的花园,还有这么丑的花!院子中间的花坛,我须踮起脚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父亲说,“别看月季现在又小又丑,它会长大,会开出不一样的花。”父亲高中毕业后在大队当会计,常有外出的机会,又在省城当过兵,算是见过世面,应该看到过盛开的月季花。可惜,那时我们还太小,只关心口袋里有没有零食,和棉袄的袖口有没有鼻涕。对于父亲的话,理解不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花坛的边上石块,可以晒鞋子。鸡偶尔在碎土上刨个坑卧进去,撒个欢,再朴棱一下翅膀跑远了。

唯有父亲,劳作之余,一如既往地关注它,浇浇水,撒点草木灰。大约半年后,花坛中的那截“怪物”居然开了第一朵花。

“怪物”发了几根斜枝,最高的一枝有我胳膊长。叶子绿得滴水,顶上荡着几枚指甲盖大小的花苞。一朵鲜红如手掌大小的花,压得整棵月季都有些倾斜。花瓣一层压着一层,花心像街上卖的花卷一样。站近了看,还能闻到香味。这种香,不同于大姑娘脸上抹的雪花膏,也不同于树上的杨槐花。伸了脖子,狠狠吸几鼻子,再往后退两步,免得被丫头们看见说我喜欢花。

“这么小的树,开这么大的花,肯定是逞能。”跟我来看花的几个小伙伴,歪着脑袋打量一番,都下了这个结论,甚至打赌,用不了几天,那花就会坠断,枝条也会折了。赌注是一块大米糖。串门的邻居,偶尔瞅两眼,大多不作声,或者发几句感慨:“哎哟,这花怪好看滴。”

只有父亲,一直带着微笑欣赏着这朵看似寻常的花,有些百看不厌。他知道,这朵花的意义。他知道,花枝虽弱,足够支撑花的份量。譬如一个家庭,无论如何困难,做父母的,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孩子努力向上的理由。

除了浇浇水,撒点草木灰,父亲还多了一件事情,就是拿着剪刀,给这棵丑巴怪修理枝叶。有时站半天,他才偶尔动一下手。

我们看了又笑。这几片叶子也值得修理?我们的西瓜壳头发一两月才剪一次。他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看是几片叶子,两根枝条,明天就是无数片叶子,无数根枝条,如果不趁着小时候修剪好,长大了一定成为废物。”

月季却充耳不闻,一边向上伸长,一边陆续开着花,似乡下大多数争强好胜的孩子,受了委屈,不言不语,用丰硕的劳动成果,用优秀的学习成绩来默默反抗。

第二年的春天,当我们再次看到月季,原先的小不点,个头已齐了我的眉,根茎也粗壮许多,一颗颗坚硬的刺,赫然伸着獠牙,仿佛在警告我说,不要靠近我,不要再想欺侮我。花,也不再是一朵朵地开,一阵春风同时掀开数朵花苞。

月季花,不但娇艳,开起来不停歇。早春,花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展开,小小的花蕾就从枝上冒了出来。一场细细的春雨,揭开翠绿的花苞,一抹鲜丽的红,似横亘天地间的一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让这个世间平添了些许动人的光华。阵阵春雷,让它彻底放开心扉,一朵接一朵,一朵撵一朵,一朵挤一朵,枝头的每一寸空间,都是它展示生命精华的舞台。

在乡下,喜欢花是丫头的权利,小子是不能喜欢花的,更何况是开得鲜艳活泼的月季。可月季,灿烂地开满我的窗前。它们知道,这是一位寻常的父亲,在向孩子们展示一种生活情趣、积极向上的美。

当秋天来临时,我脖子上套了一只母亲缝制的蓝布书包,被送进了大学校。

一天放学回家,发现院子中央的空地,长出一座大花园。父亲奉若至宝的那棵月季,理所当然地被移到了花园的中间,正对着堂屋的门,又裁了几棵小的枝条散在它的四周。窗前的小花坛,只存着几块乱石碎土,不久也被清理干净。

约莫过了几日,父亲从单位移了几棵蝴蝶兰,母亲从姨妈家找了几棵芋头花,姑妈送了一盆菊花。花坛的东南角,隔着水井,原本就有一棵大杨槐树。花园西南角,还有两棵石榴树,一丛葡萄树,粪堆边上还围着几棵无花果树。转眼,一座院子被装得满满当当。

月季似花中的将军,用鲜花牢牢守着花园这座阵地。来看花的人多了,来剪花枝的人也多了。劳作了一天的父亲,一到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与人谈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弟弟已上了幼儿园。他的人缘好过我,常有一帮同学来家里转。那些小丫头一来,就围住花园挪不开步子。

乡下开始流行打私家井,去大井沿排队打水的慢慢少了。父亲请人在花园的东南角打了口提水井,浇花就浇得更勤了。花园里的月季变成四五棵,院子西边的一侧也插了两株。花色不再单一,从一种中国红,增加到粉红、白色和黄色。

有位外嫁的堂姐曾特地回家,赶在晚饭前向父亲索要黄色月季。他很利索地剪了几根枝干,用旧纸包好给了她。临行,特别嘱咐栽种的技巧。

我十岁那年,妹妹出生。家里三个孩子吃穿用度,让父亲更加忙碌起来,花园一度无人打理。月季似一个懂事的孩子,一如既往地默默地开着花,院子里依旧生机勃勃。

一次,牛没有拴牢,趁着家中没人从牛棚里溜出来。花园中央的月季被它啃去大半棵。父亲回来后,晚饭只扒了两口,拿着剪刀对只有半条命的花进行救护。或许是父亲的诚心,或许是月季的命硬,它竟然挣扎着活了过来。

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我已在市里的学校读了一年,家中堂屋也由瓦房翻盖成三间平房。建房剩下的红砖,全被用于花园的改造了。月季的住处,终于气派起来,就连花,看起来也增加少许富贵之气。

住校期间,我基本几个月才回一趟家。学校的花坛中,唯独没有月季。倒是教职工宿舍外的小花园,寻到几棵身材苗条的月季花。这乡下的花进了城,也跟城里人一样喜欢苗条了。家中花园里,像棵小树一样的家伙,好几次溜到我的梦中……

弟弟考上大学的第一年,我已参加工作两年。当我从南方回家过年时,发现曾经热闹非凡的院子里,只剩下一地寂寞的雪花。

那个曾生机勃勃的花园竟然不知所踪。那棵似花树一般的月季不知去向,就连正值壮年的父亲也被病痛折磨得只能倚在床上,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今,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三年。每当我看见月季,就不由想起父亲种月季的情形,想起他说过的话:“别看现在的月季又小又丑,它会长大,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作品赏析(常爱情)

每一份至真至善至纯的亲情,都给人无言的感动和力量,也都令人在痛失它时无法释怀和深深的牵念。有人说,我们活着,最大的动力来自于亲情的慰藉。是的,亲情的抒写总令人温馨、鼓舞,产生共鸣、共情,触及某段记忆,某个体悟,某次伤痛。心念一枝花的成功,在于平淡中展现了月季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同寻常的娇美,歌颂了父亲的可爱与可敬,虔诚和耐心,柔情与奉献。心念一枝花带给人文学审美性还在于作者将悠悠往事以轻盈的笔触向读者呈现出人世间的美好,值得珍惜的每一瞬,“父亲”对“我”的良好影响,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以及“我”对“父亲”的深沉怀念。

在那个物质基础匮乏的年代,一位普通却又并不寻常的父亲,为孩子们营造一隅美丽活泼、蓬勃向上的精神花园,为自己创建一处公务农事之余放松心情的净土,为那个贫穷的家增添几分生气、几分愉悦,这在当时八十年代农村,是不多见的。这个家,充满精神追求和美好情怀。父亲那座简陋的“花园”,为单调的生活提供了一抹亮色,一束明媚的阳光。

散文的内核有多种:写人、记事、状物、摹景。人与物结合起来描写,还要写得好,的确不是容易的事,需要一些技巧和方法。

作者抓住了月季灿若朝霞的花姿是追求美的人心头的牵念,是年轻的父亲努力为家庭创造生活多美好的积极向上的面貌。先抑后扬,从审丑到审美,看似不精心的叙写,实则是作者有意为之。

父亲栽种的好像不是一棵植物,而是培育了一个孩子。那份几乎对孩子的爱使得文中的“我”有些嫉妒:“这几片叶子也值得修理?我们的西瓜壳头发一两月才剪一次。”父亲久立于花前,百看不厌时,正体现了父亲呵护月季的用心。他多希望月季能快快带给家人喜悦,让这座贫瘠的院子春意盎然起来。他对月季的热爱也即对这个家的热爱。父亲说了一句富有哲理性的话,别嫌它现在又小又丑,长大了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何尝不是对着他的孩子们讲的呢?孩子们现在又弱又小,但将来会长大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顶天立地的人。父亲寄予月季的希望,更是寄予孩子们最大的期待。父亲相信将来比现在好,这是艰苦岁月里最难能可贵的品质:相信未来。

月季似乎也具备某种灵性,使父亲相信它会回报他们一家子,甚至一个村子里人们的喜爱。“一朵鲜红如手掌大小的花,压得整棵月季都有些倾斜。花瓣一层压着一层,花心像街上卖的花卷一样。站近了看,还能闻到香味。”月季完成了它的蜕变,这是父亲的成果,也是这个家的成果。

人与物的融合描写,交替叙述,人赋予物的精神期待,物回馈人的自然力量,增加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另外,善于拮取细节表现人物形象,不言情而情无限。如,“有时站半天,他才偶尔动一下手”,很是传神。“父亲回来后,晚饭只扒了两口”,都表现了父亲“心念一枝花”的内心柔情,表现了身在农村的父亲是农民与知识分子的叠加形象。

“我”成长历程中的视角,以时间为线,不蔓不枝,凸显月季与父亲的相互成全。栽种、培育、呵护、修剪、救护月季的过程中,也侧面展现了农村的风土人情。“父亲说:‘这是花园。’家里大人笑,我们小孩也跟着笑。”“串门的邻居,偶尔瞅两眼,大多不作声,或发几句感慨:‘哎哟,这花怪好看滴。’”蜻蜓点水式的寥寥几句,便将农村人视物质为第一位的心理勾画极为准确。

农村的生活是贫乏的。父亲的月季吸引了亲戚、邻居们都来剪枝,讨花,连母亲也加入花园的进献和维护中来。父亲种植的月季花,给“我”和弟弟在玩伴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带来了自豪。娇艳的月季花,为村里孩子们童年、少年时光增加了很多不一样的乐趣。月季与父亲,都在向人们展示世间的美好,美丽和美妙。

遗憾的是,人生如花!短暂得很。

“劳作了一天的父亲,一到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与人谈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那个视花如其精神支柱的父亲倒下了,且没有再站起来。我们无力像父亲救护月季一样救护他,挽留他,只能任凭疾病对父亲的折磨,直至湮没在人世间。父亲不在了,月季也湮没在人世间。它来过,曾被父亲小心翼翼地呵护过,曾姹紫嫣红地绽放过,曾被人们交口称赞过,曾被争相传种过,曾溜进“我”青春的梦中过……父亲更如是!月季与父亲,已然成为作者心中永久的伤痛。

通篇,虽然语言活泼,但情感绵重。尤其当读到“曾经热闹非凡的院子里,只剩下一地寂寞的雪花。正值壮年的父亲也被病痛折磨得只能倚在床上,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时,令人心里一沉。人生忽如寄,终是远行客。那赏心悦目的生命,消失了!那热爱孩子、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父亲,再也不能侍弄他的月季了!

月季的风姿和品性,父亲的温柔与耐心,使人掩卷难过。牵念花是表面,内里还是怀念人,月季是父亲形象的化身。乃至后来,“我”也像父亲生前一样:心念一枝花。文题的双重寓意,正是文章中心思想的体现:向生命致敬,为亲情感恩。

人非物非。心念一枝花给人无法排遣的忧伤,言有尽而意无穷。“我”怀着牵念继续前行,笃信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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