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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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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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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

每逢大雨滂沱之际,我便立在堂屋的门口静静地看着院子。分不清哪是天、哪是雨、哪是大地,惟眼前茫茫一片,任何人、鸟、兽及机车的声音尽皆掩去,花、草、树木在水幕中仅存着淡淡的影象,任凭半空中雷声翻滚。

闪电如一柄利刃,在天与地之间随意切割。风的身影却分外诡异,从不显现真身,或许藏在雨中,或许藏在雷中,亦或利刃本是它的杰作。而当这一切尽皆消散,我一眼寻向厢房。

记事起厢房就是家中神圣所在,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中国刚刚成立。父亲出生不久,祖父在同村人的帮助下建成这栋土石为墙、柏木为梁、苇草为顶的硬山式屋子。屋前便是一座敞亮的院子,几棵杨槐树、枣树分散在院子四周。这在当时的淮河岸边是个十分场面的所在。可是按曾祖父的说法,屋虽然是正屋,因为座向的缘故只能称为厢房,空下的南北两边留给儿孙做宅基。

而今,在一群的红瓦石墙簇拥的村落中,祖父、祖母居住的厢房显得更加沧桑。厢房南墙的隔壁是堂伯的三间大瓦房,正北的方向是我家的三间新瓦房,伯父家的瓦房则在我家的后面,院子西面是铁叔叔的小锅屋。厢房北山墙连着我家的小锅屋。许是厢房的窗前那棵杨槐树胸腹中兀自藏着一口元气,直向青天伸展,用巨盖一般的树冠高高擎在一群瓦房、锅屋及牛棚、猪圈、鸡舍之上。

我常悄悄的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朝厢房里探出小脑袋。光线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为厢房里布上一层暗淡的面纱。

门的对面卧着一座柴灶,两个灶口一个风箱皆安静的蹲在那里。而烟囱却像一条黑粗的蟒蛇紧贴着墙的东北角直攀向屋顶,透在空中,烟囱出口便是它那妖异的头颅。晴日里做饭时,它的口中便吐出轻渺的烟来。风一扯,烟便四散开去,有的钻进杨槐树冠中,扰的堂伯家的鸽子慌忙飞向空中;有的窜向院子的角落,与蚂蚁蟋蟀为伍;无风的时候便直直逸向蓝天,定是成了白云的一份子了。夜幕中或是阴雨前,那头颅竟然平白吐出许多忽明忽暗的火焰来。

灶的西边有一个木案,上面放着切菜案板和菜刀等物。半米多高的水缸,葫芦剖成的水瓢悠悠的浮在水面,仿佛世外高人端坐在莲花中,任红尘潮起潮落。

灶台齐着我的小小额头,每每见到祖母利索地把切好的各色物件往锅里丢,一阵搅拌之后,扔到案上盘子里的便是我们堂兄弟抢食的美味。有时筷子夹不到索性伸出小手,碗盘在争抢中跌破也是常事,衣衫袖口的油渍便是胜利的标志。

黝黑的横梁把小厢房切割成里外两间,北面的算是厨房间客厅,南面的就是卧室。横梁的西侧吊着一支篮子,篮子里装着顽鼠和我们这群馋猫的向往。东侧的下面是一张竹子做的凉椅子,这是远在淮南的大姑特意托人捎来给祖父的礼物。

装有米面的袋子紧靠在东面山墙,一个木衣柜和一座雕着"麒麟送子"图案的枣木大床摆满南面山墙。西窗前的写字桌上仅有一台老式收音机,这台机子是伯父家的。我家的机子声音太小,祖父六十多岁开始耳背,已听不清楚里面的泗州戏。

一盏马灯孤单地挂在窗边,这可是祖父的宝贝。擦得锃亮的底座和提手是铁制的,一个玻璃防风罩。打开底座上的一个盖子,往里面可以装小半斤洋油,灯芯是一段小姆指粗的棉条。点火的时候须先取下灯罩,划着洋火送到灯芯上,待灯芯燃着再扭动插件,火光便渐渐明亮起来,扣上玻璃罩提着走便是,或是挂在大车的边上,为夜间赶路提供方便。玻璃罩犹如一个坚强的护法,风雨中谁也奈何不得手中握着的一线光明。

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这样一个情景:三更天,当大多数人正在睡梦中时,徐家大门通往东湾的土路上,一辆装满石块的架子车慢腾腾的前行。拉架子车的是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壮硕的汉子。晶莹的汗水正顺着他的眉毛、脸颊一滴滴飘向安静的夜色中,在闪闪的灯光中轻轻一闪而过,最终堕向脚下,混入厚厚的黄土之中。他宽阔的额头有几许细小的皱纹,眉毛浓密黝黑,眉毛微微上扬。酱紫色的国字型脸盘,四方大嘴微微张着。他的眼里充满焦急,身子因为用力拉着沉重的车子而微微前倾,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着车把。他的右肩垫着一块破毛巾,一根大姆指粗的纤绳笔直地从车框上钻出来,绕过他的肩头再返向车子底盘。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扯着另一根纤绳走在车子的右前方,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孩在后面推着车挡板,而走在架子车左前方的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正提一盏马灯在前面引路。晃动的火苗在夜空中格外耀眼,虽然只能照亮身前的一小片道路,亮光却让这几个人的身影在黎明的黑暗中无限高大起来。

他们必须在天明之前送到目的地,雇主要用这石头做地基盖一所大屋。他们每送一趟石头便可得到几块钱的报酬,对于这个家庭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所以他们连夜赶路,希望雇主在屋子建好之前多送几趟。而两个小男孩在天刚刚发出一点亮光时就被父亲赶了回来,他们白天还要到学堂读书。于是那盏马灯便孤伶伶地系在架子车的扶手上。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若逢风调雨顺的年辰,家中生活颇过得去,毕竟田里生产小麦和稻子,米面是不愁的,若是再找点小活计,零花钱便有了来处。于是我们这里的人便自豪地称只食面的北方人为“侉子”,南方只食米的则全是“蛮子”。

淮河,却似一个品性不定的孩子,一会儿便翻了脸面,于是离淮河仅两里多路的村落常常被拦腰的洪水围住。次次来,次次毁去几座屋,让一些人家为住处焦头烂额。那些土基做墙的草屋每每遭殃,而厢房仅仅是在山墙上留下些许痕迹。大雨之后我常在厢房的墙根下寻找洪水的遗痕,那青绿的苔藓会不会是淮河龙王宫里没有撤回的虾兵蟹将变幻出来的呢?

待到1991年那场大水时,厢房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而今,漫步在一片水泥红砖塑起的村落中,我常常想起厢房。每次在老宅的院子中驻足,我常常想起厢房。行走在陌生的城市,看到当地居民自豪的讲述一座座古老建筑的历史时,我更加想起厢房。

我想这便是宿缘,你在,我来。或是缘尽,你去,而我却要在红尘中继续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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