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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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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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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记忆

从认识一棵庄稼说起吧,深秋的一片坡地里,天真满满的我指着绿油油的麦苗问母亲:这是韭菜么?逗得正在晾晒地瓜干的母亲哈哈大笑,手一软,一簸箕地瓜干倾倒在地上。

“傻丫头,都快赶上孔老二了,这是过年给你蒸大白馍馍的麦子啊!”我不认识孔老二,多么纯真的悲哀。再看看细长叶子的麦苗,还是分不出麦苗和韭菜的不同,为了不再闹笑话,就认定一小畦的是韭菜,一大片一大片的就是麦苗。

麦子从我的成长趣事起身,过着漫长的冬季,低伏在北风里原地打转,冷的忘了生长,大雪小雪善意地盖上一层层被子;立春的地气一回升,春分麦起身,它们才撒着欢地长身量。

青黄不接时,空空的米缸闹饥荒地发出“嗡嗡”的响声,二叔家的麦子来不及生蚰子又吃光了。二婶从不说她不会过日子,用麦子换了烧饼油条,而是在街上放风:自家篱笆扎的门连狗都进的去。那时,我们两家共住一个屋檐下的三间房。

风刮到母亲的耳朵眼里,常让她无来由地生出哑巴吃黄连的气愤。用我妈的话讲:她家两个牤牛犊子忒能吃,而我家三个丫头片子只有这点优势,细嚼慢咽,如吃鸟食。

那个时候,无论怎样精打细算,从没听父母悄悄说过攒钱的事,倒是提起家里还余一缸或半瓮的陈粮时,长吁一口气,一副很踏实的神情。

粮食守卫着炊烟照常升起,一个家有了足够的粮食,就像一个国家有了充足的军备,自立于街坊四邻。

“咕咕”杜鹃喃喃自语地没腔没韵,布谷鸟的 “拐姑,拐姑”又响又远,催促着纷繁的农事,孩子们一声一递地唱和“猫逮老鼠”,合辙押韵地纯属好玩。

新镰、草绳子、木锨、叉子、扫帚赶着四月的物质交流会来了,挤在农具房等着熟麦的熏风召唤。镰首当其冲,一蹦子从土墙上跳下来,在磨石上霍霍开刃了,母亲拇指刮蹭一下刃口,镰迎合着吹发可断的锋利,灯影里打光闪亮。

不等太阳敲响出工的锣,人们披星戴月地出发了,我们俨然成了小大人,兴奋地脚后跟安了弹簧,跃跃欲试着大显身手;殊不知,平时帮家里割草放羊都是小打小闹,而收麦子绝对是一场硬仗,苦仗。

平原的田野,漫天漫地的庄稼涨满了,从脚下一直铺展到远远的天边去。第一把麦子攥在手里潮潮的,镰刀砍过去,钝而闷,挣着不想下来,使上蛮劲,还是连割带薅地离了地。带出泥土里的蚯蚓,蠕动着惊恐与嘲弄,回头一看,那一撮撮带着根须的麦子,伤疤一样刺眼。

母亲示范要会使巧劲,挥镰一钩一拦一提,刷啦啦,剃头似的一抱麦子揽在前怀里。还说会使巧劲,六十多岁的小脚奶奶也不会落在壮劳力后面;欲擒故纵的巧劲实在像溜滑的鱼,碰到麦子就逃脱了,拿腔作势的我怎能抓得住。

来乡间拾麦的老财迷们看见小妹啧啧称赞:这小孩,干活多是那一中!小妹比镰把高不出多少,灰尘浸染的花狗脸上露出白崭崭的牙,湿手巾一擦,汗水腌渍得小脸赛关公。二妹一干重活就生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回家孤零零地躺着就行。要么镰刀划破了手或脚脖子,受伤总是怪可怜的,真怕她一个人躺在家里,空寂的容易招惹来鬼神。

麦芒挑着针尖尖儿,我唯恐避之不及,割麦时,全副武装,长裤长褂,一顶草帽,手绢护腕,又方便擦汗。田野里流动着一股股热气,通身闷热。小孩子干起活来没长性,最讨厌垄子拉的漫长的坡地,从南到北望不到头,煎熬也没有尽头。一到垄沟,心里涌起一小片敞亮,这欢喜的停顿啊,像占领了某个山头似的,可以坐下来喝口水,吹吹风,看看吧,活没干出多少,衣服快赶上针插了。放眼一望,那么多弯弯的背脊洒在麦海,像远古土地上的古人,不约而同,汗出如浆地扑向大地。天地间张开金色的大网,一尾尾银鱼儿似的镰刀摇头摆尾,上下浮沉。干热的南风在麦芒上踏浪,蒸郁出热气腾腾的荒野气息。

父母总选择最密实,倒伏严重的麦垄,小孩子只割半沟,还是远远地甩在后面。母亲常常回过头从中间给撂倒一片,我们一下子就有了窜出几步远的轻松。面朝麦子背朝天,稚嫩的手上磨出了泡,手绢系了又系,扎紧腕底的酸麻,直了直腰又弯下,憋着嗓子眼里冒出的苦水,继续撵上母亲随时会伸过垄来接应的镰。

到了地头,散了架般放倒自己,等我们歇了好几畔,大人才舍得陪着坐一会儿。父亲早撸起了袖子,手臂褐红,硬梆梆的弹折了麦芒的刺,时间长了,还是起了痱子似的生出斑斑麦芒疥。他不介意地挠两下,搓穗麦子捂进嘴里,嚼得那么香甜。厚厚的手掌,短粗的指节,为十几亩麦子攒聚着一个个劲疙瘩。半干的麦粒我不喜欢吃,可以嚼着玩,面筋团儿的泡泡糖;我更喜欢吃麦子的“鲜儿”,青麦刚灌浆满仁,麦芒柔顺,麦粒饱如青豆,齿间一咬,略带弹性,乳白的浓浆甜甜糯糯。母亲又乐此不疲地讲起我与麦子的成长趣事,一边为每一个人磨一遍镰。常怀疑自己的新镰太钝,换了母亲的旧镰,母亲能撂倒一大片的镰到了我手里,还是跟割韭菜似的,我的镰在母亲通灵的手里变得那样轻巧欢快,齐崭崭地横扫一片片麦茬,比我写的作业还齐整呢!

虽然煮了鸡蛋,能吃到稀罕的桃酥,时间长了,还有哪一个孩子的镰头欢?镰在手里越来越沉重,它不是在割麦子,分明是割着稚嫩的气力和心头一波又一波的无可奈何,忍痛割爱吧收音机里的杨家将,小喇叭。站在麦子的围困里我不断地张望,发怔,鲜艳的七星瓢虫在麦穗上爬着爬着,花盖子一抖飞跑了,落在另一片麦叶上,我叫它小花猪。日头比平常走的慢多了,腿脚灌了铅似的不想挪动,呆呆地给麦子相面,镰刀渐渐成了摆设。

麦子们摇颤着辽阔的大地,平原的落日大如斗,像红炉,映红了她锻造的有形的一切。

天上升起一弯明月,星星像妹妹欢喜的大眼睛,妹妹说月亮真像一把大镰刀,尖尖地挑着星星和云朵。高空的镰,跟着我们走,寒意细细,脖颈生凉。月亮多么美好,劝人们休息去吧,不像炎炎太阳,逼迫着人们抢收。父母不会让心魂不全的孩子睡在虫鸣露水里,我们可以溜回家了。

一挨铺沿,眼睛就睁不开了,头发衣服上还粘着一些刺恼的麦芒,就坠入了梦乡。梦里还是田野的金黄,像施了魔法,一望无际的麦子应声铺地,一会儿,呈现一片没了脚脖子的麦粒沙滩,我们蹚着,咯咯笑着······梦着这样显灵的梦,爹娘就快些回家了。

大人们干起活来可不分日与夜,抓紧夜晚的清凉,父亲趁着土地返潮,麦子柔软了身段,两绺麦子一绞,把割下的麦子捆成麦个子。母亲的镰更像一条游走的蛇,舔着露水,发出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和一地虫鸣。

夜晚,母亲的镰也是有眼睛的。镰是母亲伸长了的手臂,轻轻巧巧地避开玉米的青苗,一兜一揽,恰到好处地挥落,力透镰刃,麦子嗒然伏地成堆,贴邻的青苗秋毫无犯。忙活大半夜,大人们要在田野做窝打铺,云当被,麦捆子垛上眯一眯,天亮了。

白天,我的镰也是不长眼睛的。回顾左右,那些青苗不是让我马踏飞燕,就是被镰尖削去半拉叶子,即便有几个全毛全翅的,也趴伏在散乱的麦堆下。所幸玉米有很强的生命力,踩倒了还会站起来,即使一时半会儿不一定站直了。少了半拉叶子的忍着痛,就用剩下的半拉叶子生长,等到掰棒子的时候,会看到某一株玉米长剑似的叶片变成了短刀,肯定是我当初不小心给它落下的残疾。

母亲是心疼一株庄稼的,每每看到我遗留的斑斑劣迹,总是摇头兴叹:小孩子干点儿活,真是都要功夫钱啊!等到她补苗间苗,又是一茬汗滴禾下土的农事。

父亲远远地射过责备的目光,寒意森森,或者吼一句:爱惜着脚下的棒子苗!向来他是被粒粒皆辛苦的疼耳鬓厮磨的。

庄稼地里随大人们苦熬苦做,磨出了农家子弟的坚忍和永不服输的那股劲头,汗珠子滚着太阳,为孩子的成长灌浆;从心疼一株庄稼,珍爱一粒粮食,渐渐懂得疼惜衣食父母的大不易。

一场麦收走的那么慢,分分秒秒地去经历,父母蜕了几层皮,掉了几斤肉,汗水包了浆的镰了然于心。周而复始,无法省略的细节:收割、打捆、车拉、脱粒、晾晒,全靠着手工脚力争分夺秒的麦收啊,我们品尝着劳动的真理和现实的光阴。

镰的锋芒也被麦子吃透了,窄窄薄薄的愈发像一钩瘦损的残月了,很瘦,很弯地悬挂在一面灰皮脱落的墙上,贴恋着掌心里的秘境。

 粮食就是安全,那些有麦子在的日子,它为我们守卫了这种安全和自足,那样的收获,是全村老老少少总动员的图腾。

颗粒归仓时,我最喜欢的活是扎袋口,数口袋。它们一个个戳在那里,像我的小妹妹一样亲切,可爱,回头检阅,数数袋子越多心里越高兴。扎紧袋口不同于给妹妹梳小辫,扎的太靠底,鼓鼓溜溜的袋子不好垛,打滑;扎到猛梢,容易被粮食撑开;扎得居中最好,装袋子的父亲会赞许。

一部分麦子装在防潮的瓮里,还有一些在继续晾晒,这是要收归国家大仓的公粮。几个毒辣的日头过后,麦子在父亲的手下发出干燥的“哗哗”声。父亲随处抓一撮摊在掌心,扔料豆一样,嘴一张接住,牙一绷,麦粒“格嘣”酥碎,才放了心。父亲添锨,祖父扬场,麦雨间隙,母亲用扫帚漫出细碎的麦馀子。

交公粮多么天经地义,拉着满满一车麦子赶到粮站,这里已排成粮食的长龙,肤色酱红的人们耐心地等候着,有喜悦,又有不安的忧色,心里没底:不是一年余粮几何,而是自家的粮食合不合国家的等级。

粮站的外面扯着巨大的横幅:农民兄弟辛苦了!欢迎农民兄弟踊缴爱国粮!像吃了城里人的面包,得其所乐,油然而生的光荣成了活着的面渣,爱惜荣誉的人们像鸟儿一样抱着,在信仰的天空!

想想现在,不光不用上交一粒粮食,农民还有粮食补贴,那时的纯粹与光荣真是令人肝肠寸断。一个时代有一代人的幸福,有一些纯粹显然已不属于欲望葳蕤的年代。

南风吹来又一季麦收,很快把它吹走,儿时梦着的魔镰早已不是天方夜谭,联合收割机奔驰在土地流转后的田野,麦子在地头上就被收购了,手机一划拉到账了。那些像麻雀一样,早出晚归,唱着勤劳的歌谣,有什么就吃什么,肠胃温饱就是幸福的日子,一个人六两胡萝卜放卫星的轰轰烈烈已恍若隔世,麦收就像过年一样乏味平淡了。

时代有着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胃,大家该记得而不记得的事正多着呢。古老的褶皱里残存着特别的愉悦,特别的品质,那是世界给予我们瞳仁的触摸,没有人再来衔接这一去不返的生产劳作了。

时间愈来愈显示出顿挫感,唤醒记忆,认识一棵麦子,就认出了自己。我知道自己多么想变得尖锐些,像麦芒一样,刺探到人类生生不息的最敏感的隐秘,一些贵重的粮食,填补灵魂的深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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