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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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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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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的村庄

一觉醒来,初日的红还未漫卷而来,青瓦上覆了黎明的霜雪,屋顶像一张张素笺,比天色还亮,村庄寂静的头条里,早起的麻雀印下霜泥趾爪。

太阳跳出层云,光之河在青瓦上慢慢地流淌,流着“世”的悠长,漾开“界”的深远,光舔着霜粒,点点滴滴顺着青瓦的沟槽流向终古。瓦房毗邻,瓦楞的曲线连起五线谱,鸟儿起起落落,音符灵动;青瓦红瓦此起彼伏,融进天空青苍,萧然自远着水墨丹青里的宁静澹泊。

村里的瓦房差不多为人们遮风挡雨几十年了,雨淋日晒的近于土灰色。仔细端详那些瓦当,齐齐整整,手腕扣着手腕的样子更接近村里乡亲的面容,一种北方特有的复古,朴拙,是矮于天空的穹顶。

父亲膝下无子,懒得翻盖老屋,瓦房得以幸存。

回家居住,不堪老鼠顶棚上“咚咚”的广场舞,熄了灯,头顶还有它仙人过桥的礼遇。与人类多年的共栖生活,它们早已摸透了那点伎俩,什么粘鼠板,鼠夹,鼠药,只对初出茅庐的小老鼠管用,对老江湖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也曾抱养了鼠类的天敌,一只豹纹的花猫,随着老鼠的日益猖獗,花猫越来越漠不关心自己的职责了,不是离家外出周游,就是在屋脊上盘腿而坐,像参禅入定的老僧。

拾掇房子时,床底下,母亲用铁锨端出一条青花蛇,想来那是一条家蛇,母亲还亲眼看见它在鸡窝里吞吃鸡蛋,还说有了家蛇的老屋冬暖夏凉,却瘆得我后背凉气嗖嗖。小时候为逃避上学,被母亲拴在床腿上哭得昏天惨地,一只小老鼠跑出来,滴溜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在脚边吱吱地叫,那唯一的同情与安慰平息了无助的抽泣,孩子很容易得到其它物类的惺惺相惜。

此一时,彼一时,实在不想与它们争夺对老屋的居住权,为了干净,舒适,便在老屋一侧盖了两层小楼,其实徒具楼的虚名,它更像个直筒筒的小炮楼,不是财力所限,也想住在有落地大窗的华庭,如此陋居,多有暂栖之意。不管怎样,站在小楼的窗口,放眼覆着青瓦的房顶,也有了花猫高瞻远瞩的视野了。

父母在小楼里住了一年,执意要搬回老屋,说老屋是砖铺地,接地气。下地回来,一脚泥一脚水的,地也不显脏,与老人的懒散更相宜。父亲还有一亩多的菜地,上地无关早晚,他说了算。有时,父亲听着唱机,还开着电视,在那儿先品酒,后喝茶,一边跟着唱机的鼓点打拍子,一边打起饱嗝,哼哼着小曲儿,如老话儿里说的,骑着驴拄着棍自在一会儿是一会儿;一张躺椅里慢慢回味着这个世界,多半个上午就过去了。花猫在脚边嚼着鱼刺,狗儿在屋外等待着残羹剩饭,过冬的萝卜白菜堆放屋角,庸常地,过着一种被时代的浪潮拍在沙滩上的生活,老屋里闭目养神,等待老去的那一天,一脚踢飞灰尘。谁又能说清生命进入倒计时,怎样才不枉此生?一种生活方式只要让人快乐,就是合情理的吧。老有所乐,这是生命的恩准,也是村庄给予的简朴无争。

忍不住想去轻轻翻阅青瓦的封面,屋檐之下的男人女人,一本本烟火的心经,盛放的身世,流转的光阴。苍茫暮色为屋顶画出丘山的轮廓,银的、金的、红的一钩弦月,簪在村庄的穹顶,像岁月的书签,诉说星光的拂远。

村里还流传着一个段子:一家盖房子,挂瓦时,主妇对帮忙的匠人说,千万小心点,别摔了俺的瓦,那瓦砸在我头上倒不要紧,大不了一个口子,几天又长严了,那瓦碎了就不能用了。听听,要头要脸的爷们是断断说不出如此小家子气的话,只有持家过日子的灶台妇才会如此口无遮拦,肺腑之言都蹦了出来,一片瓦都疼惜的扯心扯肺,可想一座房子在他们心里的分量了。曾当作笑话来听,因为我没经历过民间“脱坯盖房,活见阎王”的艰辛。就像高楼里出生长大的孩子,读到这种对村庄的留恋,嘴角也许会嗤笑上代人的矫情吧。

一个沦陷在楼群背景里的村庄,近逼的钢构厂房,烟囱直插云霄,在村庄的额头滚着浓烟,为半城半郭村庄代言。明路上来的,还有锤天的撞击,午夜惊魂,暗地里污水长流去无声。

碧水蓝天,土地,粮食,村庄,瓦房,树木,都是乡村与生俱来的原配元素,组成祖辈的糟糠之妻,多有难舍的不离不弃。而我们这一代曾是老屋的房客,却又唯新是尚。这聚族而居的村落,保持了最初的平静与散漫,骨子里的田园气依然氤氲在大街小巷,习染已久的慢与不争,与背后那条催人奋进的狗,在心的两端拉锯,有时渴望它的生活方式革新,有时又沉湎于它的某种气息一成不变地延续,这似乎就是独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两难。

老屋是早晚的冷宫。周遭各种名目的高楼社区,成了未来乡村看齐的样板。动迁的消息像东南西北风中的烛焰,阴死阳活了很久,每一次街谈巷议的复燃,加剧着我要把青瓦的村庄刻进心里,这绝版的家园,像传统里的老日子一样,在的时候不见的多么可爱,一旦消逝了,却莫名地可哀。

人们围在各种沙盘周围,为格局簇新的楼盘心动不已。常想,为什么不为行将消逝的村庄塑造一座原始风貌的沙盘呢?一排排参差错落的房屋,每一处院落都有主人家的特殊印记,看着它,抬脚就可以走进去,大爷大娘打招呼的声音独一无二地逸出来;大街小巷,云影和树影经行处,青瓦的屋顶留下歇脚的亭台驿站;一座古老的石碾,农妇在上面摊开活蹦乱跳的豆粒儿,推动的吱呀有声,像一张老唱碟,播放着暖老温贫的日子;孙儿乘凉在爷爷手植的树荫下跳房子……精神的游历无始无终,聊慰着故园的思念。散步的时候,常叮嘱自己多围着村子转几圈吧,一遍遍地重新走过,心上的沙盘,烙下深夜的犬吠,黎明的鸡啼,泥融燕子飞,无边的虫鸣浮起一张床,我和绵羊一样的村庄,飘摇一天,聆听物语的权利就未被剥夺。

城市趾高气扬的时候,乡村成了拥趸。每每风闻上面掼过来的几句神圣的流言,乡村先把自个儿煺的一地鸡毛。创卫那阵风一来,村庄整的就像一只光屁股的鸡,柴火垛没了,门口的小菜园平了,绿树到村外找泥土去了,村庄外在形式的铺张扬厉,与内核的苍白无力,兜上心头,令人说不出的爱恨交加。城市摧枯拉朽的气势告诉你一切都不复存在,即使进入城乡一体化,有时候,还是想看看高楼阴影下低俯的村庄,天寒白屋贫的亲切。

我们的原乡和一切文明的意图附着在大地上,田园的解说不见得就是继承老祖母泥泞的生活方式。城市的野心捧上天,村庄的乖张就暴露无遗。那片断了水的池塘,愈是证明童年戏水的存在,其实短暂的要命,推土机踏平了水的灵性,车展的T台应运而生。时代的喧嚣围剿的村庄无所适从,随同富裕一起抵达的,还有村庄谦卑潦草地程式化,不得不承认,在想象贫乏的趣味中,村庄的很多原配元素弄丢了,隔离了。比如,水泥路压制了春草碧如丝,各种各样的家树,无缘从小和孩子比高高了,鸟儿远远地宿在村外的断头树上。混凝土和胶质屋顶的逼仄,速生出移来移去的断头树,造景艺术等不及一粒树的种子落地生根。

不知自己对着村庄还能凝视多久,但每一次的注视都有收获。我知道自己在收集,储存,以供某年某天的某个地方,在物去人非的泡沫里,打捞那些关于村庄的,从简朴的远古出发的神话。

回家的时候,特意绕道平房,向那些青瓦行注目礼。鞋子晾在青瓦上,让青瓦拓印下潮湿的足迹,还是向着青瓦取暖?它们瞬间组成别样的修辞,青瓦镀着落照的金边,窗玻璃上的余晖燃烧着图腾的余味。那窑温巨变过的青瓦以百代之身,沧桑之眼,洞悉着一个村庄寄寓的隐秘诗行。

花猫起身,在屋脊上漫步,它的眼神幽蓝幽蓝的,一朵朵瓦楞云飘过。有人说猫是忧郁的诗人,原来,它不是对世事变幻漠不关心的老僧,它看过了村庄的诗笺,行行复行行,都是原创的简洁与慢板,连广宇的感性审美,拒绝复制粘贴。

看的久了,会觉得村庄跟风模仿的小镇是没有历史的,无根地走向乏味和雷同,剥夺着我们关于精神、文化、情怀和风物方面的经典记忆。丢掉了外面的一层皮,到另一个装饰一新的世界里去,留守的还是不伦不类的自然迎合。无所适从,令城乡一体化的村庄真是寂寥,悲哀!

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想去相依,热爱,贯注所有的笔墨抒发它曾经的恩养。也许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爱,必须爱有所及,就像诗人滥情于星空的巨大无边,而倾情于青瓦的村庄。除了言词,我别无选择。村庄从来不能从体内抽身而去,即使巢空了,还是确切无误地留在梦之所在。

青瓦的村庄,悠悠地乡情,权作埙来吹吧,无声处,声击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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