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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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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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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菜园

 饭桌上,父亲又在孩子气地炫耀他的王,秋季最当时的菜花王。

“铺展的有八仙桌那么大,叶子阔的像芭蕉扇,花儿跟盆子似的,到了地里,就先看它去。”支棱着耳朵的我恨不能立马奔了菜园去。

 菜园,父亲的领地,往地里一站,脚下就是点将台,菜花和白菜整整齐齐地站在垄上,挤挤挨挨的菠菜油菜,都是他撒种成的兵。一年四季,父亲总会在时鲜的菜里挑出茄子王,甘蓝王,柿子王,白菜王······王只有一个,只限于自己的领地,别人的菜再好,从不眼馋。

 父亲净跟庄稼,蔬菜打交道,常跟人不大合群,用乡下人的话讲说话硌实,一口吐沫一个坑。他悠然自得地侍弄着青菜,人的客情虚套都免了,不抬眼仰人鼻息,不低眉顺眼。父亲叼着香烟,扶枝打叉,理蔓爬架,没有功夫重复那些沾满口水的话。土地上,谁有能耐长得最大,谁就是菜地的王,一样的施肥,浇水,享受阳光的普照,绝然不存在枝枝蔓蔓的人脉关系,也不会因为争夺雨露阳光,有兵刃枯黄的去路。这里排不出任何财富和权力的福布斯。

青菜们一个个自由发挥,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绝不拔苗助长。愿意长的低矮的,也绝不嫌弃。大同世界里,父亲以昆虫的耳朵和心肠给青菜自由的话语权,沉默权,用乡下解释公平的话说,那真叫一碗水端平啊!给青菜打药,父亲总比别人少之又少,看着地邻勤奋地背着喷雾器,他常说吃点虫子咬过的青菜,才会长人的心眼。

从青菜身边趟过,叶子会勾一下父亲的腿,那不是拉拢是亲近,父亲嗔怪的眼神回应着,或者拂一拂叶子,抖机灵的菜们知道那是鼓励自己好好生长的意思,父亲自言自语,青菜就支棱起忠诚的耳朵;发蔫的,撅嘴的,渴了饿了,父亲最懂它们的表情;他不喜欢打灭草剂,一季季青菜,青草更生,任着小性子使唤着父亲锄地的健朗。

每到青黄不接,找不到食物的雀鸟就会飞到地里来。从不下网子,使套子,更不撒带着农药味的麦粒子。即使在竹竿上挑几个红色的方便袋子,说是吓唬,倒更像欢迎小生灵们到来的小旗帜。鸟雀欢喜专拣大的,熟透的茄子柿子啄,破了相的我们吃不过来,就挑在架材的高枝上,给更多的鸟儿就近用餐,天上也飞着另一群免费的儿女了。母亲说那样俊俏的鸟儿,咱家从未惹哭过这些争嘴的小淘气。

对于人,鸟儿有天生的怯意。开始,还怯生生蹑手蹑脚,毕竟是偷嘴么,时间长了,见老汉半推半就稻草人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怕了,轮番地光顾,洒一地白白的鸟屎。父亲听懂鸟儿们的议论了,新麦一下来,它们就到庄稼地里觅麦粒去,就心里有了底,也不急惶这群乡下邻居。

鸟儿熟门熟路地来了,怎么和老汉打招呼呢?几个顽皮鬼趁父亲看它们的间隙,准准地抛下几个白色炸弹,以示问候。再听见呼扇翅膀的响声,父亲故意把草帽檐拉低了,鸟儿只好把炸弹空投到青菜叶子上,似乎它们也懂人类那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小心思。然后,心安理得地落下来,顺便捉捉虫当义工,也未尝不可。

母亲奚落父亲的菜花王不好卖了,现在走俏的是散花头的有机菜花。父亲就是要种白的像一盆雪似的菜花,那样的菜花才有一个王的样子。只是想不明白,刚种菜花那些年,散花头是品相最次的,现在换个有机的名头就被人高看一眼了。就像女人们争相烫染的五颜六色的头发,远没有母亲当年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好看,可是一有什么风,乡下人也跟着抽,谁也挡不住。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菜地长邪气。

父亲常常躲开打春这个节气,播下的种子只有遇到合适的气候和润湿的泥土,才能好好地发芽生长,不会过早窜苔开花。青菜的卖相就是一个鲜亮,脆嫩,不是老姜疙瘩,可以倚老卖老。父亲种植,母亲卖菜。一季青菜收多收少也不会计较太多得失,就是越老越爱往田园里走。从前勤快是为了家里的几张嘴,现在感到的是劳作的快活,舒筋活脑,消了闲,又赚了生活费,何乐而不为呢。

父亲只愿意培养青菜和他的王,被城管追赶的罪只有母亲来消受了。父亲是对的,为青菜提心吊胆的,待价而沽的凄惶,很难让人沉浸到种菜的快乐里。菜园给了父亲一个无形的气场,散散漫漫的,阔气的很。

脱口而出的农谚,对节气的了如指掌,来自父亲把每一个节气的日子,无论阳历农历,都工工整整写在本子上。由节气来把音定调,捋顺菜畦的性情,亦步亦趋地播弄沟沟垄垄,撒种落地,一露嫩格崭崭的黄瓣儿,就活出了头,阳光雨露里一天一个样。父亲刚喝完酒下了地,青菜打了蜡似的翠生生,蹦跶的蚂蚱,拖涎的蜗牛晒太阳,潜伏的蝴蝶忽闪眼前,一园子特别的生趣,每个毛孔都嗡营着蜜蜂的愉悦,小曲自然哼起来,简直飘飘欲仙了。

寒冬腊月,父亲培育西瓜苗,把西瓜的种子焐在贴身的上衣口袋,不再冬眠的瓜子睡眼惺忪,恒常的体温暖出瓜籽的芽,小心翼翼地一粒粒点进报纸糊的纸钵,它们在温室里新生。初春,瓜苗移栽入地,长蔓开花,父亲用一个谎花去对一个坐果的真花,看着瓜蛋蛋吹了气似的涨大。不到麦子开镰,父亲乐呵呵地抱着西瓜王走出瓜地,发好利市。

作家韩少功说:“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父亲晚年的全部。

父亲理蔓,抹叉的手势,挥舞锄头的身影,一幅画似的定格在我年少的记忆里。生活就是一种劳动,怎样一种奢侈的人生啊!天性里对土地的依赖,不想文艺腔地打上陶渊明式的圆光。勤劳的生活,像寒冷封不住歌喉的鸟儿迎来日出;朴素的命运,凭命运再怎么捏巴摔打,都是泥人的张王李赵,带有终身难以去除的土气,为了粮食和肠胃,再苦再难,像土地里刨食的蚯蚓吐着泥浆的小日子就是美不滋滋的。

初谙人世,曾抱怨父亲的闭锁自守,没本事带着这个家奔向兴旺发达。一腔沸腾的从军报国志,血丝虫病绊住他去抱炸药包的理想;打的啪啪响的算盘,顶住了村长的白条,却在同流合污的人群里立不住。自学的修柴油机技术随着电力的普及而荒疏,哪一样都没有竭尽欲望去追求,所以才落得让人不屑一顾的泥腿子。及至自己经历了浮世沉沦,渐识父亲身上洗炼出的生命的本真。

偶然,从一位大叔嘴里得知,父亲年轻时像个说书匠,从《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到《烈火金刚》《青春之歌》,大段大段地讲给寂寞的村庄,稠坐的人群,那是月朗星稀,油灯飘摇里的乡村盛宴。

土地的儿女,可以长出自己的王,只需要一个与父亲一样的支点,也可以创造一个万物有情的世界。人世纷纷扰扰来来回回经过,心灵像太湖石一样通透了,皮实了,皴纹纷披,一地长势喜人的青菜抚平了坑坑洼洼。地气从脚心往上走,痒酥酥游着穴道,紧巴的身体打开;清新的空气从肺腑里下流,流到抓挠按摩脚掌的泥土上,黄土地传达出谶语,挖地球的人,站在地球的中心。

工厂的烟囱像三支大雪茄,吞云吐雾,传说得癌的人拜它所赐。父亲说:毗邻的那块地又被工厂划走了。心里莫名的一颤,唯一的菜园已在虎口边上了。土地在锐减,有的在向集约化的农场发展,那时连沟角地沿都不再是父亲的了。菜园里有他的气场,气数尽了,父亲到哪里安放他的依靠,希望和汗水,他洁净的王。又不懂琴棋书画,劳作的闲和无所事事的闲不可同日而语,被烟草喂养的咳嗽,只有菜园的气息可以清润他的肺腑啊!没有了播种和收获的菜地,父亲的整个天地也会暗淡下去。

父亲和他固有的生活一旦不见了,真的会老的很快,想起这些,怎么不令人担心啊!常想,菜园给父亲神仙似的面容,也能给父亲神仙似的益寿延年就好了,怎么可能呢?鬼神都不信的他,就是一个自生自灭的肉身。父亲耐心地守候着一片菜地的临终时光,用自己好样的青菜挫败虚无。

父亲背着青菜从地回来,沾着一脚的泥土,细粉一样的泥尘清晰地印在光洁的地板上。父亲黑布鞋上的泥土,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尘埃的归处,多么愿意永远这样擦拭下去,消解着远离的恐惧,一些滋味古怪的理解,擦拭的如此疼痛,如此安慰。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不想对父亲求取什么,只要身边还缭绕他的气息,地上还有他的脚印,他和他的菜园同在······不测风云总比我的心事奔跑的还快!

走进菜园,就是去找父亲,想起父亲,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迈向菜园。母亲说父亲是知道心里疼,嘴上不会抹蜜的人,心眼实诚。一年四季吃着父亲送来的青菜,享用着一地参差的葱绿茄紫,活在对父亲的仰仗里。我又曾给他什么安慰?关于写父亲的文章,发表的和未发表的,一直没有勇气读给他听,心里暗自惭愧着,对于父亲所做的远没有写得如此深情。

之所以为文,已默然承袭了父亲的遗风,稿纸上深耕一方园,洒落情怀,播下一粒粒用体温焐得发芽的文字,一纸生命,曾经姹紫嫣红,隆隆地碎纸机声,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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