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穗麦子,低垂着沉甸甸的头,思索着与大地和谐的关系,欲语还休;两片叶子欣长,似凌空舞者的水袖,辗转腾挪,舒卷随风,这是一位年轻村支书的微信头像,从没有变动过。
穿着便装的他从葡萄园匆匆赶来,几分田间劳动者的仆仆风尘,一副近视镜,流露着斯文。镜头前有些拘谨,勉强看到摄像机旁边举着的文稿,按预设的采访套路,不需要采访对象的任何发挥,但他很恐镜头,拍了两遍,总算僵硬地念出那些台词,赶鸭子上架一般,他摆着手说:“不拍了,这些穿靴戴帽的话,像绕口令,就别难为我啦。”倒像他在支持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来展现他的楷模风采,可是,有人很想享受镜头呢。
已接触了几位村支书,无疑,他们都是一村之中发达的能人,在基层工作中很有一套上行下效的办法,也自掏腰包支援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村子里自大的很,领导面前唯唯诺诺,为官之道门清,会来事,就坐稳了。支书的位置上,过过官瘾,刷一下存在感而已。一些中规中矩的提线木偶,隐隐一个“庸”字写在额头,总感到这些乡间的领头人少了些缙绅之气,就像许多官员缺乏士大夫气。
辨认出一个异数的脸庞,总有不虚此行的惊喜。传统和习俗在农村有着深深的辙痕,支书的任选总出不了村里的大姓大户,一门好几个党员,支书父子,叔侄,传儿媳的也不新鲜。王姓氏族在管口是独门小户,王毅,82年生,大学毕业,2012年入党,2014年当选为管口村党支部书记。人人都知道,村集体经济薄弱,负资产,清水衙门,在哪一任支书手里都没转悠开,村里各项建设没钱寸步难行,他暗下决心,必须改变村委慵懒散的现状,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再也不能让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议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凭着年轻人脑子活点子多,他主动创新工作方法,带领党支部成员完成了政府的各项工作部署。在干群关系上他常说:对群众,喊十句口号,不如做一件实事。为群众办事,不能轻易承诺,一旦承诺,就一定要兑现。几年下来,一番文治武功,村委的威信树立起来。
一次,他到上海出差,买了一串葡萄,竟然40元一斤,不禁为上海的物价大跌眼镜,口味倒是不俗。笑谈似的跟上海的同学一讲,人家告诉他这是上海著名的马陆葡萄,他一听,眼前一亮,商机闪现:村里大片的农田,从传统农作物的种植中刨不出几个钱来,若能腾笼换鸟······他兴奋的像哥伦布,发现了乡村振兴的新大陆。
几番考察论证,家乡的土壤适合种植。在村民大会上他为大家画了一个饼,一些眼界窄的也说动了心,凭着信任,纷纷放弃外地人土地流转的高价租金,一致把土地托付给村集体。第一期流转的100亩土地,试种植50亩高端优质马陆葡萄。大家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去上海学习先进经验,引进生态化特色种植,聘请了博士做技术营销支撑,采取“线下直销+网上销售”相结合的模式,确保销售渠道畅通。望着白茫茫的塑料大棚,绿油油的葡萄上了架,葡萄是酸是甜,村民拭目以待。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龙卷风突然席卷而来,掀翻葡萄大棚,挟裹着砸坏了附近村民的房屋。他安排村委员先为村民修房子,村民硬拦着不让,连说:“没事,俺自家修就成,集体的事才是大家的正事。”赔偿的钱也要推掉。
当时,投资那么多钱,未见一分钱的收入,一估算,先来十多万的损失,真怕乡亲们心里打退堂鼓,一些风凉话吹到投资商那儿,也会动摇军心,再加上没日没夜抢救葡萄园损失,忙活的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一位过去常找他看病的大娘见他心事重重,走上前握着手心疼地说:“孩子,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坎。”投资商来了,平静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兄弟,一难接一难,必成大事。”风雨见真情,生信心。善良淳朴的乡亲,仗义的朋友,装在心里,热乎乎,沉甸甸,任重而道远,“有时想想,全村一千多口人,与我一齐追逐着共同的梦,感觉也很幸福。”黑黑瘦瘦的他谈起自己的幸福梦,憨憨地笑着。
深秋的葡萄园一片静寂,深绿的葡萄架起了锈点雀斑,像产过婴孩的孕妇,疲惫而静美,不见一串葡萄,葡萄发酵的香气还在枝丫间缭绕。葡萄沟里浓密地生长着一种草,见惯的葡萄园,大多收拾的几乎寸草不生。此时,村委员老管回答了我的疑问。原来,葡萄沟种上三叶草,抑制杂草,三叶草不吸收地里的肥料,还产生有利于葡萄生长的氮肥。他指着另一片大棚,都挖出半米深的沟,因为生态化特色种植,底肥铺的全是发酵过的大豆、牛粪。马陆葡萄作为一种品牌,上市时必须经过各种严格测试,品质决定成败,所以,每个环节支书都跟着层层把关。不远处,晃动着一些劳动者的身影,指导大家剪枝的技术员,开着拖拉机的机耕员,趴在机车下修车师傅,还有田边地头忙碌的支书,皮肤黝黑的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若不是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跟从前白净,儒雅的乡村医生,简直不搭界。
年底结算,集体增加收入50多万元,不拖欠村里的老百姓一分钱,而且实现了第一次分红。融资和资本运作上独树一帜的他,以空手套白狼的神话,渐渐摸索出一套老百姓满意,投资方满意,政府满意的模式,这种模式辐射带动着周边的村庄,更多的土地挥帜啸聚旗下。1200多亩的流转土地,种植了优质大豆,葡萄等经济作物,一个在烘焙的大蛋糕,吸引着更多的村民加入进来。
葡萄园叶子下出没着不少年轻的面庞,悠扬的口哨,欢畅地穿花绕树,正值秋高气爽。印象里这些偏远村落,多是上了年纪的在田间劳作,壮劳力都流失到城市。能留住村民,还得从春节的茶话会说起。每到年节,村里以茶话会的形式,召集在外打拼的村民聚在一起,聊一聊在外的辛苦,家乡的变化,未来的蓝图。小有资本的村民暗地里也叫“化缘会”,从前坐等靠的村支书们常旁敲侧击着衣锦还乡者出点血,慰问一下村里的鳏寡孤老。今年回乡的村民听家里人讲到村里一系列的变化,更乐得献点爱心,主动提出要给村里捐点钱,支书却一口回绝,并告诉那些年轻的创业者,每年村里从集体分红中留出一部分资金做为公益金,为在外的创业者搭建发展平台,家乡要做他们坚实的后盾。如果愿意回来投身于家乡建设的,不仅能入股分红,还能在家门口打工。家乡需要年轻人,一些技术要靠有文化的年轻人掌握。遇见这样的领头人是缘分,有缘人在一起,有奔头。支书的话句句在耳,掷地有声,一些年轻人留下来,戏称开了场欢欣鼓舞的“化缘会”,他们在集体农场劳动,跟干自家的活一样上心,因为村民也是小股东,一荣俱荣。
村庄多树,自然生长起来的大树,院墙上爬着丝瓜秧,风一吹,墙软软的,敞开的大门里,月季、夜来香的花儿对着路人笑。想起参观的某个打造的样本村,落了叶子的树下,新翻的泥土,载一圈五颜六色的菊花,不伦不类的打扮,更像乡下的小保姆偷擦了女主人的粉底霜,纸人一样的苍白。
村委简陋的办公室里,两个书橱里满满地挤着科技种植、金融类、历史、文学、哲学、建筑、医药等书籍,一看就知道,文化与科技的坐标系凝结了一位村支书头脑中的“硬核”。头脑里的东西,决定了脚下路之长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村里新的建设规划,一开始,他连普通建筑图纸都搞不懂,通过自学,现在可以根据地况地貌修改正在施工的水系景观图纸;与投资方侃侃而谈资本运作,施工进度,站在头脑的上游,为集体节省资金谋求最大效益,工作需要就是他学习的动力,还有什么硬骨头,是他啃不下的。
“当年,小岗村村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搞承包,而我生逢这个时代,国家扶持乡村振兴,怎能不抓住机遇,为生身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呢?这样的人生,才觉得无愧于男儿治国齐家平天下的理想,无愧于我们的时代。”一位农村大学生回报桑梓的心声,“新型农民,再也不会是以前的土包子,暴发户;与时俱进,农村产业只有插上科技的翅膀,才能实现腾飞,能掌握方向盘的将是高素质人才。”
放着一年几十万,舒舒服服的医生不做,却干月薪千把块钱,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村支书,图什么呢?每个人心里都会画着大大的问号。
书橱里,我惊喜地看到一本《小王子》,他比女儿更爱这本书。女儿也喜欢看他的《资治通鉴》,还和他讨论商鞅变法呢,“国之变法,商鞅丢掉了性命,秦国强大了,家乡之改变,也要抛掉个人功利,”女儿若有所思地说“难怪爸爸工作的时常忘了回家。”愧疚隐隐浮上心头。说归说,一次看到女儿编写的故事:“村里给每家每户都送去西瓜,妈妈舍不得吃,把西瓜留给孩子;分到最后还剩一角西瓜,村长也舍不得吃,他送给了村里一位孤独的老奶奶。”一位乡村的治理者,在孩子心目中永远是这个形象,怎能不令人欣慰。
童年的村庄,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么?一些乡村的遗产,令人感动之余又莫名的悲哀,很害怕真诚美好的东西会悄悄的流失。脑海莫名地涌现一幅画,那个怀抱小王子的人也是他,伸出呵护灯苗的手,缓缓地走进一场仪式。哪怕是自我安慰,自我成全的一种仪式,以献祭的底气,戴着枷锁,也要豪迈高蹈,抵御着沙化的心灵。就像我们制作的半人半兽的通讯报道,要拿掉兽的辖制,留下活的人满纸生烟。
也许医学世家出身的他,本着“悬壶济世”情怀,医治着乡村阴死阳活的痼疾,盘活了土地,乡亲们归来,村庄的大街小巷注满了活泼的人气,家门口过起舒心日子,田野里的美才不会虚设。
短暂的接触,所听到的只是艰辛的创业之路的一鳞半爪;无法探知的更多,其实,小王子进驻了一个人的内心,就够了。若不是到记者部帮忙,家乡的土地,还从来没有横贯南北西东地游走过。“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村支书就好了,”根在农村的同事感叹。
归途,夜色如墨,星河垂地,那是僻远乡村的夜色。凉意袭来秋意浓,传来几声稀疏的虫吟,从大合唱里筛选出来的歌者。我不能平静,一位反哺乡村的建设者,新时代的领头人 ,学识、胆识、信念,都有着被这个时代贵重的精神气质。
一条小河边,垂柳奄然于墨色,风声徐来,树下,浮现钓鱼人的荧光浮,像原野里的一盏小灯。每次看到都万分好奇,凭借一根鱼竿,钓者可以与茫茫宇宙保持一种持之以恒的联系,像进入一场神秘的仪式。
喜欢小王子的人,隔山隔水永相知。关注着他的微信动态,有时为农村新的优惠扶植政策而点赞,有时拿着话筒在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少年壮志不言愁······最近,他在朋友圈发了三幅图片,新的马陆葡萄大棚在扩建;村里水系景观建设的施工现场,土方高耸,泥土砖红,背景音乐似万马奔腾;“成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激情,而是恰到好处的喜欢与投入”,两穗麦子捧出这样的配图文字。
管口村蝶变出一种飞蛾,初见貌不惊人,展开翅膀时,露出里子的艳红,兜肚一样的惊艳—居于高处的乡村底色。春粟公司声名鹊起,管口村的村支书兼董事长年薪一元,一元钱能干什么?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悯农的唐诗带着一份责任,一种提醒,一个愿景,从美好的寓意起身,应答着遍地的呼喊,在古老的田野上生长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