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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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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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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一个小婴儿熟睡着,父亲悄悄走近前,爱怜地摸摸小手,小耳朵,小鼻子;母亲说父亲还是喜欢女儿的,这温情一幕,像一座冷硬大山的一抹绿意,除此,印象里就是割不断的血缘了;睡梦中走来的父亲,是我守望了一生的父亲。

乡下的父亲,无病无灾的,但凡有把力气就没完没了,老牛一样不紧不慢地劳作着,老人有老人的生计,子女有自己的奔头。麦子黄梢时,突然查出绝症,如晴空滚过的焦雷,将平静的日子冲走又浮起。疾病让我从诸事困扰中解放出来,陪父亲走完人生最苍凉的一程。昔在,今在,恒在的草民,在众生的必经之路,困惑于疾病的隐喻,细数着死荫之地闪光的黑暗,枯萎向不可重生的根部。

父亲又凑近日历牌数日子,刚出院那会儿,他一个人躲在房间,查着日历牌上每个节气的阴阳日期,戴着老花镜记在账本末页,后面还缀上每个时令的播种计划,田舍翁的日子还会小火苗似的窜延开来。那些红红黑黑的日期,慢些走呀,看着一无所知,脸上写满活下去真好的父亲,却想蒙上眼睛,不忍对视他身后的判决,死神随时随地现身于日历的后半部分,布谷,布谷,叫着开镰的绝唱,别离在暗处操纵一种神秘的力量。

玉米摊开在大路边,空气中弥散玉米粒的清甜,丰收的喜悦流转在家家户户。一院之隔,母亲在擦玉米,咔嚓,咔嚓......玉米粒蹦跳,钻石一样晃射着阳光,父亲抚摸着掌心里的玉米粒说:过去的都是金黄的,现在的怎么泛白了?

转基因了吧!母亲答道。黄金一样的玉米,褪了色,竟有亡失之感,黍离之悲。一季季的粮食养活人类,一茬茬忙碌琐碎的人生是短暂的借用,附属于稼禾尽观的营生。

父亲生日,恐怕也是最后一个生日,他挑了最爱吃的猪蹄,鸡爪,却连半个也吃不下了。总想他吃些清淡食物,配合治疗,会控制住病情,但一切已不能照常理去想,病人的需求已放在第一位,不想让他遗憾,我们后悔。

父亲喝了半杯啤酒,酒也失去了微醺的滋味。一日三餐无一日离得开的酒,生病后,头一回沾酒,都说是酒惹的祸。美食可以激活味蕾,短暂的口福,饕餮的胃翻江倒海,食物匆匆结束了旅程。围坐同一张饭桌,不再有品咂酒的声响,父亲敞开怀吃饭的样子,曾经可口的饭菜都无色无香了。

父亲痰咳不断,梨止咳化痰,几次削好,一口未动,他忌讳那个“离”字。

烘柿不好消化,父亲偏想吃,胃里热,需要那点凉,反而更热了,得请医生亲口禁食。

“不知街上还有莲蓬卖吗?”父亲突然地问,母亲说前些日子他们在街上看到有人剥着吃。父亲自言自语着:“莲蓬子好,清热解毒”。也许,病人本身由绝望进入了迷信,心心念念想吃之物,无形中有了灵丹的妙效。真希望神仙托梦给个可以救命的草药偏方。一个下午,跑遍超市,在街上寻问小商贩,莲蓬下市了。买了平常舍不得吃的稀罕水果、糖炒栗子,父亲说它是木性的,没吃。

上了年纪的人,本来靠了一钵子饭力,饮食之于病体,成了生之大欲。我和母亲轮番做着易消化吸收的饭菜,父亲首先从口腹欲求上败下阵来,吃的食物都间歇着吐出,脑门汗蒸,干了体力活一般。死神先施剥夺,折磨,让人绝念生之留恋,终于厌弃,而投向他的怀抱吧。

白天是白,夜晚是黑,分成末日和拯救的日常无声黑白,每一天与死神搏争奇迹,我们又怀着盲目的希望,无用的热情。

院子里莫名地多了一群蜜蜂,平时,来往几只蝴蝶蜜蜂也是常事,现在多的扎眼。母亲说整天飞来飞去的晕眼,嗡嗡地烦心,若知道窝在哪里,准拿火棍捅走它们。盛水的缸、水桶、脸盆里前仆后继,细腰伶仃地扑闪,能救活一只是一只,不断地舀出来,小生灵湿漉漉爬在地上,楚楚可怜,水啊,请别带走它们。雨搭的撑木上有个洞,一到黄昏,喜欢它们趴在窝里挤挤挨挨,屁股撅来翘去。

它们从未知的旅途迢遥而来,为了来看谁,跟谁亲近?生命的神秘变化似乎藏身其中。晨昏涂上蜜色,碰一碰浮游的尘埃,都是香的,柔软的,谦卑的。

电梯口,父亲坐在那里等,挂完号,发现他的第一眼有点陌生,病容刻画的脸,瘦窄的简直不像本人了。本说好下午去换药,父亲突然改变主意,一早就想去。医院早班最忙,去了也要空等,我有些不情愿,语气有点不耐烦。此刻,怜恤涌上心头,便后悔了。多么有限的陪伴,进入不知不觉的仪式感,哪容得下错过。如履薄冰的病人情绪反复无常,激动、无奈、左冲右突的抗争,绝不是探望片断所见。疼惜地顺着父亲的任性,温言细语地护理,已是迟到的报答,补偿了。

父亲斜倚沙发,电视打发着时光,每看父亲一眼,犹似寒秋枯叶,日头多好,都瑟瑟于急景凋年。可怜父亲,只是个农民,除了种地,就是看戏匣子。罗成之死那场梆子戏,再也没见播放过,那样简陋的舞台布景,沉郁的腔调,听得人鼻头酸楚,眼泪汪汪,心里毛乱,人生如戏,父亲成了人生末路的罗成。一切膨胀的,闪闪发光的,喧闹的存在和家长里短,都不能使他免于生命的匮乏和恐惧。

平时走路带风的人,受人搀扶,在熟人面前犯了错似的磨不开脸,身板健朗的服过同龄的谁?他受不了别人的可怜,尤其,一贯被他嘲笑过的药罐子,街上人没有不怜惜病人的,客气地敬着半个神,只有病人蒙在鼓里。一向说话吃枪药一样火爆,硌实,现在轻易不言语,话一出口有气无力。探望的亲戚来了,掀开看胸上十九针的疤痕,像寓言里那只展览伤口的猴子。渐渐地,也发狠地说到死,正视死就把死推得远一些吧,但他还是想好,哪怕好光景再重现一年半载,撒手,亦是情愿。别人也附和着说些想开点的隔山话,复杂的心思,又起多少开解呢。

父亲不想憋在家里,每天都出门逛逛。不愿窝在床上,只要还能站起来,扎到太阳底下的人堆里安生,死神就不在眼前晃,病就暂时回避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总觉的鬼神够着说话。所以,母亲常载着父亲去高架桥下看人打扑克,从前,他常打三副牌的;打麻将,玩一两角的小注,也会急出汗来;现在光看,也看不够,久病新生的滋味在心头。母亲说父亲怕不招人待见,在人堆里从不呕吐,绷着嘴,硬憋住翻个的五脏六腑。

内心一根坚韧的丝弦,时时为父亲拨弄,锯出板胡的凄惨之音。明明劝自己想开,思想还是绞搭在那里,我的脑子已不完全属于自身,似乎上苍借助的一个音响,奏鸣着人类情感的原始音符。

螺旋着父亲的基因,活跃异常,时时对着源头的那个肉身哀叹,神伤,不甘,一种偿还意味的疼。父母我构成的三位一体,属于父亲的陪着父亲慢慢死,抽离了父母的,剩下的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离开了自己的岸,又靠不上别的岸,文字缓慢流淌,拼出一个飘忽无定的我,只好跟从着感觉,这迷途中的指南。

梦中两个父亲,一胖一痩,胖是好好的,怎么又瘦了······惊醒于一个邪恶的鬼扑来,很多东西在深夜出来活动,风推动房门吱吱嘎嘎,院子里狗吠的厉害,村头葡萄园里的鹅叫声凄厉,枕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隔空的丧葬哀乐,似真如幻,为谁哀鸣,鬼魅的空气遍地生烟,赶也赶不走;神思昏冥地浮在不眠之夜,我祈求一种异质空间的通灵,把我生命的一段与父亲,接续着痛痛快快地活个三年五载,真的不愿看他衰弱下去。思虑却不能使寿数多加一刻,不争的现实浇凉水似的劈头盖脸,湿淋淋,透心凉。

医院走廊的东头,古城的千年佛塔映入眼帘,金色的檐铃随风轻送,梵声破空而来,多少人因心事重重,走不到它的天堂。真想跪下来求求佛,人在无助时,想信奉什么,佛、神都好。父亲侍弄了一辈子土地,终将化身泥土。大地之母,求你让父亲接受地界的光辉,带着最后的喜悦与安详,归于你的怀抱吧!一个凡俗的肉身,多么希望有个信仰的天堂,仰仗着,与他些走向解脱的轻松呀!

手术那天,叮嘱母亲早早烧香拜佛,奢望父亲手术后病愈,祈求不要疼痛难忍。归根结底还是为自己,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这蜕变的肉身,多么无奈呀,佛的应答又在哪里。愿父亲心里谛听到佛的广大慈悲,感到脱离肉身,不过开启了下一次的轮回。临时抱佛脚,成了止痛的吗啡。信一信佛,精神有了故乡,或可不失眠,不千万遍地问,究竟不是佛的圣徒,视死如归,我辈凡夫庸妇,苟活,挣扎,赌徒一样被丢弃。

父亲喜欢站在病房走廊的西头,繁华的商业街,牛肉面馆、烧饼包子铺、超市、车来车往,人流如织,望进父亲眼睛里的落日沉沦,霓虹灯火,恍若人间天上。“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父亲有些感伤,忙岔开话,说好了病带他去旅游,去哪儿都行,多远都去的。总慢了一拍的允诺。

从医院出来,压着胸口的磨石挪动了一会儿,腾出一点阔儿,病势山来中的短暂逃离;正常之常显得多么珍贵,逃离正常,不也曾是一种痛?一年前,图个耳根清净,以陪读为名,搬离了父母家,他们的吵闹眼不见心不烦。

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回到家,摆上过中秋的供品,抬头月圆,四顾人不全,此后,恐怕每个中秋之夜,缺月挂疏桐了。打开央视的中秋晚会,不如此,一走神,心又溜到医院里去。

反正失眠,又看了一个纪录片,深海里一种神秘的生物,三千米深海里的盲虾,在黑烟囱四周生存。真想转告爱看动物世界的父亲,会不会像我一样惊奇着生命之谜,海洋很容易被想象成死亡国的近邻。惊奇着倒好,避开现实,赴那惊奇之旅,也是好的。惊奇也有命定的权限,他没见过海,不了解海,惊奇什么,日常都是不牢靠的,还有交流惊奇必要吗?父亲好着时,都是无言以对的父女。海隔空起伏着遥远的叹息。

《磨难》是当地作家的长篇小说,属于父亲那个年代的生活,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村里一位大爷借了去,一页页读给不识字的老伴,听得有滋有味。当初,也想给父亲看来着,或者父母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了,慢慢朗读给他们听;都想好了怎么跳过去,某段令人脸红的情节。多么天伦的喜乐图,始终缺少那么做的契机,不交流反而成自然了。

本村的年叔也是癌症,保守治疗,春上还见他骑车去买玉米种,菜园里养了一群毛绒绒的鸡仔,没事就蹲到泗河边钓鱼,玩味逝者如斯夫,挫败虚无,想来都是心疼的生之欢悦。父亲没有拿得起的情趣,冥冥中无形的巨手,在受惊的空气里垂钓着挣扎的心灵,抛荒了他的田园;想让他分分神,吹吹年轻时的笛子,听听他爱听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父亲曾说自己的经历也够一部书了,鼓起勇气提议他来讲我来写,他摆摆手,不耐烦地说没必要了,倾诉和聆听逃之夭夭,讨了个没趣。父亲封了自己的路,一个平庸的灵魂充实或贫乏,除了一心一意地生病,不指望别人的洞悉与理解他的一生。离我很近,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父亲。这仓促的人生,沟通的设计永远搁置。

以为自己是父亲的眼,凝望着浮在明处的事物,却无法揣透父亲黑云压城的内心。单调而茫然的面孔,在黑暗中猜测死神的眼神,煎熬的内心闭口不谈;疾病的奴隶和囚徒,在弃他而去的土地上上演着一个人的战争;那是父亲该活的样子,一个普通人认领的凡庸渺小,贫乏与苍白。性情使然,豁达很难,在疾病的哈哈镜里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充满扭曲的未知。

病着,熬着,纷至沓来的生活病态出最美的样子,无常就是日常的一事一物都在挥手,附了不久长的底子,它们镀着实实在在的金色光芒,却要蒸发不见了。好了的手笔并不是每个平头百姓都活的出呀。

一个人最终会得到自然的启示,自然显示出伟大的法力,人如草芥,服从于自然的节令,脱离亲众的引力。礼教为人性伦理定义了各种名头,人类好像要为礼教负点责。其实,血缘自有人类的通道,相遇相亲又相离,人性里自然流露的亲情磁力,同频共振,更是对本心的负责,大自然的道德本来就是洁净的。

母亲说把父亲的病情献给了他,这个“献”字被她活用的令人哭笑不得,几度欲言又止,终于泄露出来,父亲“嗯”了一声,扭过脸去。按说七十多岁的人,不是没有心里准备,只是被祖父母的高寿麻痹了,我们跟着一起方寸大乱。一直以来,我们隐瞒着父亲的病情,那层肿瘤科病房,无论我们串通医生怎样闪烁其词,同病室的一些家属还是随意地聊着化疗、癌症等敏感的字眼,我们掩耳盗铃,父亲读着卖野药的广告传单,也似乎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母亲拿出买好的寿衣放在父亲床上,说这是多么贵的,当着父亲的面一件件抖开,试穿,冲一冲现实。母亲的冷静,算是普通夫妻间的常情之举吧,病者拖着生者,生者围着团团转,日日夜夜,拖累的心力憔悴,也希望解了枷锁,轻松过日子;一方面又希望病人多驻留些时日,内心深处两头政治在拉锯。

父亲逐渐明了病情,开的药物偷偷扔出窗外,回天无力,去日无多了;自己掏出了积攒了一辈子的存折,存折曾给的幸福指数放在母亲名下;斜躺在银行连椅上父亲,钱也不能使腰杆子多一分气力,钱成了皮外的了;飞鸟有天空,虫鸣于大地,寸金难买人子枕头的地方,那么吝啬地活,地上的财富都没用了,空手来,空手去,除了残喘的空气。

父亲双脚浮肿,趿拉着拖鞋,多了一条龙头拐杖的腿。衣服好肥大,裤带系了又系,还是松,衣服胜于身体。那种皮包骨,骨盆凸显,形销骨立,每看一眼,心都剜了一下。忍不住抚摸自己的腹部,多么厚的油脂,手指如触到饱满的小鼓,藏匿着骨盆。而父亲曾经圆滚滚的肚腹只剩下松塌塌的皮,无望的泪在心里流,唯有至亲感同身受。空洞的安慰已说不出口,好已近痴人说梦,我们一起跌到谷底,真有些纠结,这残存之躯还要继续化疗么?只怕药物的伤害会加速死亡的步履。见此情景,父亲的堂兄老泪纵横,俩俩相望,四行泪,浑浊,苍冷,父亲默不作声,顺手摸起茶几上的抹布蘸着眼角,干涩的抹布湿气淋淋。

盼了很久,还住不上高楼,父亲又要母亲用三轮载他出去,想看看邻村拆迁了没有,围着村庄的周遭转转,惘然若失地说:能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父亲的心结自解开来,生命的纠结,惴惴不安平复了,释然也许是残生的良药。

时间钝化了一切,死气沉沉的日子常态化地淡然下去,这不息的生活的车轮。过电似的刺痛麻木了,彼此的慈悲,成为最终的联系了。打狼一样威吓着疾病,还是被狼叼走了些什么,除了病体,还有灵魂里说不清的东西,挑战着人性幽暗的本质。父亲说医院的床软和,他不想回家了。母亲小心翼翼,含沙射影地说着谁谁老在医院,家里还得用活公鸡替他引魂。从哪里走,父亲似乎有自己的主意,死神已近在咫尺,一向对治疗半信半疑的父亲,在死亡的边缘,还希望医生能及时拉他一把,医院里似乎飘着最后一根稻草。

从哪扇门,什么时辰,都是天意。哪怕这样无质量的活,父亲还是想活。用吸管喝点汤水,拉撒身不由己地在床上。替父亲翻身,换尿不湿,他总往下面出溜,我一个人也拖抱的动。呻吟声不由自主,像无助的婴孩。之前,父亲一直维护着某种尊严,现在无力顾及,一个赤裸裸的,还原成婴孩的身体。父亲渐渐成了最重的病人,话也不大说,只是摆手,摇头,闭目。瘫卧的父亲,如同蛛网缚住的虫子,吐一口痰,咽点食物,都那么艰难。太阳好的天气,我们强抬到太阳底下,以为晒太阳还能补充点能量,多出片刻的生命,哪怕如此瘦弱不堪,还有个载体,空间,弥漫着父亲的气场,喊一声“大”,他还应答着点头,睁一下眼睛。阳光在与不在,父亲浑然不在乎了,身上的灯,眼睛里头的光黯然了,天就黑暗了,油尽灯枯的,只差一丝儿微弱的风。

父亲面前,映现着我们对生命的慈悲,血脉的扯心扯肺。面前的父亲,更是任何生命,包括我们自身的一种存在,父亲代替我们的软弱,担当我们的疾病,以先行之躯的受难,教育着生死课程,度此一生,着实不易,启示我们珍惜爱悦普通的人生。

整个世界发生着的,就是一个家庭里发生的。物质和精神均已抽离,一只隐形兽贪婪地咀嚼行尸走肉,克尽其责,不分贵贱,公平地抓向受难者的喉咙。做不成蝴蝶的,更像祭桌上的鱼肉。理解到安乐死,与备受折磨的病人一同熬煎过,才觉得安乐死不是无情,是人道慈悲。病者为中心,生者也很现实,久病床前,苦役犯般的亲人盼着天下大赦,更多地为活下去的日子做打算了。放下,活着的人也需要出路,母亲给父亲念叨往生咒,不过把儿女潜意识里的念头,光明正大地抖搂出来,我们心里的泪与热气,熬至滴水成冰了。

父亲感觉到医院里有安全感,就住吧。祖母就是在这家医院走的,父亲一向就胆小,也许他希望祖母来领他上路。

“打针,打针······”父亲躺在病床上,伸着无助的手。

来医院时,父亲摆摆手,示意不带那块形影不离的手表了,似乎到一个远离钟表的地方去。

扶着父亲的手,放回被下,哄着“等一等,护士在配药呢”

刚安静下来,父亲又要咳痰,忙不迭拿纸巾擦拭,慌乱地手重了,父亲不悦地说“慢着点,不行?”讪讪躲在一旁。

实习生小护士走来测量血压,轻轻地扶过父亲的手,一边操作一边说:“爷爷的手这么凉呀!”自然地,用白皙的双手捂着。

几双眼睛聚焦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结果;那一刻,父亲那么乖顺,浮肿的手一动不动,被一双小手满满地握着,暖着的,分明是我,我的心,她在替我暖着么?父亲的手是苍白的,脸也是,曾经风吹日晒的酱红脸膛,竟然白了。护士的手也是我心里想伸而总没伸出的手,每次擦拭,手放进被子,就在一旁坐观。是我们不善于表达这样的亲近吗?一个陌生女孩,毫不犹豫地暖着父亲肿胀,冰凉的手,让血脉相连的手汗出。

几十年了,若不是父亲病了,还未握过他粗糙的手。唯一的一次,父亲刚下手术台,手脚冰凉,母亲捂脚,我一直暖着父亲的手,喊着父亲,努力找些家常话,怕他昏迷下去。多么熟悉而陌生的手:倔强,木讷寡言,不会握手表达亲热,隔着性情鸿沟,何曾苛求过女儿的手温。

父亲的血压出奇地平稳,像祖母刚刚来过,安抚着他的灵魂。

自我救赎地想,一定去握父亲的手,用一双小护士的手,以父亲体内的“我”,和我体内的“他”,传递温暖安宁。小护士私下地说,像握到她过世爷爷的手。

病床上的父亲,闭着眼,突然地睁开,扫一眼,看看吊瓶,似乎不放心。闭目养神的父亲,一切声息逃不过他的耳朵,一下子成了一个睡不着的人,又是一个睡不醒的人,渺渺茫茫的,捡拾着前尘往事。昏睡在阴间,眼一睁,又返回了阳世。模糊于两界,一个秘而不宣的世界,像吸人黑洞,等着亲自去揭谜底的人。

医生交待:做好老人离世的准备吧。漫长的告别,日子真有点“捱”的意味,快爬上岸了吧,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多么不应该。

父亲一直喜欢靠窗都病床,阳光涌进来,白色铺盖落上小麦色,幽蓝深渊的天垂下来,俯瞰下面的公园,古木蓊郁,透过绿叶的缝隙,散步的人小的像玩具,广场舞天天欢度纪念日,一切都在天空下,医院里不曾有天空。

在医院化疗,医生的话总是模棱两可,对治疗效果不肯定,又给家人希望的曙光,一把鲜嫩的青草套着绵羊亦步亦趋。新来的家属常迫不及待地结识老病号的家属,打听些经验,我们拥有太多共同话题。

一位老人比父亲长两岁,儿子是这家医院某科室的主任,化疗了六七次,精神头蛮好,吃得下,睡得着。老伴形容他精神的跟“响马”似的,每天颠颠地逛着玩,当初也是眼看没指望的人,活生生的例子令我们一下子吃了定心丸,树立着化疗的信心。老人拄着龙头拐杖,神采奕奕,像一束光照耀的人心里透出亮。他是个话痨,说不完的陈年旧事,现身说法地宽慰着别人:想开些,人啊,早晚的事,毛主席都······不愧行伍出身。父亲不接话茬,也不打听,也许默认打打针就会好的,像眼前这位。我们感觉来对了地方,心里轻松了许多,只是私底下感叹,那位一心梦想从军报国,不辞抱炸药包堵枪眼的父亲去了哪儿,怎么老阴沉个脸,没一点儿军人的风范呢。

渐渐成了医院的常客,人来人往,眼熟面花,若不是她在电梯上先搭腔,倒认不出来了,披肩发换了齐耳的假发。一个白胖的中年妇女,好听的东北口音,话语洒脱爽利,细高跟的黑凉鞋,脚脖子上套着水晶环,打扮时尚,一点不像心事沉沉的病人。

一讲话脸上就挂着笑,蚂蚁蚀骨的疼,化疗的剧烈反应,淡然的像是别人的故事。化疗了六次,头发掉光了,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头发绒毛般长出来,又黄又细,剃掉了,没事她就用生姜擦,茶叶水洗,发茬终于变黑了。以前她喜欢染头发,鲜亮照人的颜色,好喜欢自己的黑头发,现在不会再染了,她要保护好这一头重生的黑发。

她们刚来时,我习惯先锁定病人。她的老妈妈,一脸愁容,坐着那儿,有气无力地佝偻着腰身。两个姐姐跟在后面,乡下妇女的朴素,木然的,愁云惨雾的脸可以下场雨了,如果不见谁扎了针,还以为生病的是她们。在家她最小,最娇,是被家里人捧着长大的。生病了,妈妈做饭,两个姐姐给她洗澡,照料孩子,才没被压趴下。感恩着亲人,她要好好的活着,珍惜着亲人的疼惜,傲娇着那些婆婆妈妈的关爱。她笑着很多人无法笑出的笑,上苍就在她的身上更多地显现慈悲。闲谈中得知,她有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了,脑瘫,不会走,儿童的智力,会要吃喝。看到妈妈累了病了,就唱简单的儿歌给她听,于是,又振作起来,擦掉眼泪,必须为孩子活着。小儿子也知道照顾哥哥了。没打听那位缺席的丈夫。

她刚健而袅娜的身影,照见了那些常常放大痛苦的心,给艰难人世晴朗的安慰。这是怎样的境地呀,多么沉重的生命。常想,她身上的包袱有一样放在自身,便无法承受了。她以取悦自己的气泡,影印着脚下的土地,一条新生的路,头上的蓝天浮云,感恩的手臂,将摇晃的世界紧紧拥抱。快乐包围不快乐,一种抵抗不幸的方式,满血回归,野蛮生长,命运有毒,她有解药。

住进来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叔,攀扯起来,便有了共同的熟人联系在一起。他夸儿子真孝顺,知道他生病,连夜转到省城大医院检查。在这儿治疗,他总是独来独往。小儿子来到,凳子还未暖热,提了亲戚的慰问品就走,大叔要不就掏出亲戚的慰问金给他们。一次,掏出五十元钱,想让儿媳一早炖点骨头汤,儿子竟说没空,起不来。给外地的二儿子打电话,拨了一次又一次,无人接听,他自言自语着:生意再忙,接个电话的空都没有吗,一个矛盾的父亲,不住地为儿女脸上贴金,总带着一身烟味从外面回来。一个自立的父亲,不想拖累一堆儿女,多数病人还有个老伴陪着,他说老伴十多年前就给他占地方去了。除了虚构亲情,他一瓶接一瓶地喝着饮料,就一点饼干。终于有一天,不知哪一房儿媳送来了鱼汤,他脸上荣光大增,我们真替他高兴。满堂儿女,指不定那块云彩落雨,直教一代独生子女父母,情何以堪。世俗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漠然,无法升华的世俗一代代续存下来,世俗常情真是神秘伟大,日常的不可思议。

父亲曾偏激地不吃不喝,可家人愿望他活,除非天意召唤。母亲惯常以死相逼,辖制父亲的生,也辖制了他的死,很为他们吵闹一生而悲哀。每况愈下的病情,父亲的坏心情,所有的付出没有半点转机。难道别的病人会通情达理?一个不年轻的女子,每天陪着她父亲在走廊来回锻炼,与之深谈,才知自己的遭遇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她弟成家在外地,里里外外她一个人,没日没夜陪着脾气同样急躁,又骂人的父亲。咽下苦水,转脸又笑嘻嘻地哄父亲。晚上,病人也不素净,疼的叫喊,说吃什么就得去买,总怕吃不着了。她叹了口气说不曾病倒的人,不会懂得病人心里的苦,耍闹一下,有的发泄或许痛快一点,连自己的亲人都无耐心,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思。照顾老人,真得像照顾孩子,转换了角色,内心就会安然自处了。

上帝的羔羊,都是可怜的,应当原恕的。人们在各自渡口,各有归舟,悲悯在一切迷津摆渡。

一天下午,进来三四个人,以为又来了新病号,神神秘秘地说先躲避进来等着换地方。他们病房,一个病人不知何时溘然长逝,陪着的家属还以为睡着了呢。换病房,可是哪一间房,哪一张床上没有去世的人呢?不过碰巧遇见了,才心存忌讳。

病房的人进进出出,两个人抬着担架,后面跟着几个擦眼抹泪的。被子下坟起小小的人形,耗剩下的一把干枯的骨头,卸下他的轭,草木春秋,灵魂轻省了,烈火行将逼近,这个物质的遗迹。目送他们进了专用电梯,眼睛里盈满泪水,为一个人悄然落幕。人类原始神话从未停歇,某夜十点,父亲也是这样在睡梦中离去,从窗子里张望的是另外闪烁忧伤的眼神。死神终于斩断了束缚在一起的绳索,一种奇妙的解脱感,一种解放了的自由感同样涌向他们。

病房好像生命的最后驿站,病人家属久陪成精,知道黑白无常每天都来巡视,寻找人间地狱只隔一层窗户纸的人,轻捻指尖捅破。参透了医生那个比喻,病灶好比一棵卷心菜,他们力所能及地打打叶子上的蚜虫,那种根部的烂,心里的烂,药物无能为力。人是贪生怕死的,总要住到筋疲力竭,报销比例高了,不住,儿女们也过意不去,街面上也不好看。针药已推不进去的病人,医院是不欢迎的,他们挣得是国家补贴,病人不消费,国家从何而补。家属结业了,才明白这里的道道,点滴消费着一切,无知的后继者列队于生者之间,一脸懵懵懂懂,红十字在傻笑。

那位“响马”似的老人也赖在医院不想出来了。肿瘤科的老人大多经历着站进站出,坐进坐出,躺进躺出的过程。

医院是生离死别的灞桥,最伤心的是离去者,那是不得不去的地方啊,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平常人家,待不住了,没有了位置和鸡啼。哪怕是吃糠咽菜的苦饭,有清晨,有夜晚,也是好的。生者亦是不胜悲凉,一点不减于离开者,铁定的永隔,人时已尽,什么代价也换不回头。人世很长,衣上灞桥雨,昨别今已春,忘了疼的人,还会怠慢轻忽一些团聚,一任烟火小暖无处觅。

父亲本来就不苟言笑,自从得病,脸更像打了霜似的,几乎想不起来他微笑的样子。他怎么笑得出呀,一个从里到外,一辈子不会装的老实人。做儿女的,很分内地,尽力为他疗治,却不知怎样给他笑容。他的烦恼向谁倾诉,一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的父亲,母亲只是伴儿,不会是朋友,手足兄弟呢,曾经拜托叔叔常来,与他聊天解闷,他刺恼走了兄弟,羡慕嫉妒恨着一切,连家门口的老柳树都是有福的啊;敏感地研究着身边的人,看透了一切,也不想多加劳烦别人,情愿一个人默默舔伤口,泪水与汗水锈住争辩,逼近人生的真相。

判了期限的死亡,是幸,或不幸?也许有幸,每一天都感觉到父亲的分量,一个人仅仅活在身边的好,一日胜几十年地抓紧珍惜,比之遽然的失散,长痛还来得及长情告别,哪怕伴随剥鳞之痛。谁又是没有刑期的?亲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每一位自己德行的仲裁者,事后,徒生几分罪己感而已。还未向母亲交出家底前,听说我想买车,父亲多次说取他的钱花,可我不能够,虽然婉拒,我懂他的心思。我就是他身边最无用,上苍指定最富痛点的那个,只剩下一点点少的可怜的陪伴和领悟了。

父亲唤我到床前,交待身后埋葬之地,在村后百姓林里祖父母前怀的位置,别的地方都不去,千万不能与他的爹娘分开,到了那天,依偎爹娘,爹娘还会护着初来乍到的他。清明、寒衣节别忘了烧纸送钱,攒了一辈子的钱,到了另一世界,还是怕缺钱花。作为长女的我,要掘第一䦆头土,父亲要藏在坟墓的树林之中,安睡在青草丛。

父亲想到许多的身后事,母亲先前告诉过,父亲再次郑重交待时,我平静地劝他别想太多,脸上甚至挂了牵强的笑,笑的那么古怪,父亲都到这份上了,做女儿的多么没心没肺。也许,父亲期待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儿,可是早已欲哭无泪了。躲在医院厕所里嚎啕大哭,睡着哭到被丈夫摇醒,我就不愿对着父亲哭,勉强地笑极力想淡化些什么,造一个死神躲得很远的错觉,就像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悲泣。

人对死是有预感的,当晚八点多,父亲传话让他的兄弟侄儿来医院,语速很慢,清醒地交代我给叔叔们买烟抽。外地的叔叔感应到兄长的召唤,突然打电话来,我报了平安,回到家被窝还未暖热,妹妹的电话来了,父亲睡着走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人生海海,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在乎,可是那群野蜂来过,蛰疼了生命,产生抗体,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工厂侵吞了村后的百姓林,村里迁坟,只是象征性地在祖父母、父亲的坟上抓了几捧土,放进公墓里的水泥墓子,骨殖还好好的留在原址,不曾分开。人们笑说活人还没搬迁,死者倒提前迁了。

三历寒暑,记录病中父亲的日记经历了看,不再看,重新看,走过他乘凉的小树林,连蚂蚁咬的痛都没了,那个传统,强硬,孤独,柔弱的父亲,从人类的归属中无常了;可我梦见,怀里的小婴儿依稀神似父亲,一个无解的偶然,天地重开。

天地悠悠,父亲为我们看世界添上点睛之笔,重建家园,替死去的人思与在;沿着没有尽头的路,发现和填补生死边缘的幻象与空白,凿冰淬火,啜饮光芒,步履不停。

本文曾获“华成杯”首届吴伯箫散文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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