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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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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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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荒本草

闭上眼睛,眼睑遮暗的内壁,远处是雾,近处是雾,雾在田野上方牛乳似的缭缭绕绕,树林也挂了柔白;漠漠田野,雾分着层次,洼处浓,高处淡,日与夜吐纳的地气不同于遮天蔽日的大雾。小路寒蛇似的时隐时现,绿杨烟外,看不清楚的仙境里,鸡啼勾描着的缥缈的村庄,浑疑梦幻。

雾气毛绒绒的堆在母亲的腿弯,瘦伶伶的母亲年轻的像燕子,胖墩墩的妇人近于灰麻雀。我挎着个赘脚的篮子,磕磕绊绊地跟上母亲:人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哪里有荠菜啊?小女孩的眼里只有蒲公英,开花的像小太阳,结籽似月亮,采了一朵又一朵,吹飞了又去采,篮子里只可怜巴巴地躺着几棵野菜。

看那一脸无辜的娇憨,母亲莞尔孩子的玩心不退,取笑道:野菜挂到妮眼皮上就好了。一边从蓬松的野菜里挑拣出滥竽充数的,耐心讲解着什么样的野菜是可以吃的,我总觉的一些野菜长的大差不多,细微的差别轻易瞧看不出来。

痴痴地睁开眼,目测不到远方,雾蒙蒙的高楼切割着时空,我和母亲一人一个铲子,一个手提袋,一前一后,漫步在的田野,像篱笆院里觅食的母鸡带着小鸡,母亲老了,我是她跟前的老小孩。

偏方上说蒲公英、玉米须可以治病。人长病了,一下子四面楚歌,夜里,正方反方不是辩论,就是摔跤;白日,急欲摆脱被猎,要做猎人,冲出狐疑和崩溃,死也要在马背上。前些年,也曾见一些城里人在田野寻寻觅觅,甚觉不可理喻。

蒲公英对于我来说是美好的玩意,路边随处可见,一向忽略了蒲公英的叶子,只记得擎着一柄小伞的,才认作蒲公英。从小没少采了它的花球,小心翼翼地捧着,还是被风儿啃去了半拉,爽性再吹几口气,好风凭借力,它们离了花座,干净的小脸上,一朵干净的云,轻轻地旋舞,高高地嵌向熠熠闪光的蓝色宇宙。完好的小伞,斜倚茶碗,条案上清供,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想飞的心还是跟穿堂风私奔了,花托坐在那里等。

母亲做热心向导,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妇,迷信偏方治大病。村里的哪块地映出哪一张主人的脸,哪片田里还晒着玉米秸秆,母亲心里有数。那些儿时拿来当胡子玩的玉米须,早在收玉米时灰飞烟灭。地上遗留着几团,锈红,糟烂的不成样子。踏着焦干的玉米叶,簌簌翻遍,无所斩获。母亲毕竟有经验,发现出一些门道,早先不成气候,显得多余的玉米,很小就掰下来,经过日晒雨淋,干瘪的比大拇指粗不到哪儿去,缨络可想而知了。一层层剥开,几绺珍贵的须丝,散发着不见光的霉味。感谢地主,这点儿土地也懒得耕作,不然,天寒地冻的,连玉米皮也荡然无存了。

用上挖人参,找灵芝的耐心和期待,瞪着眼睛寻来寻去。瞅瞅袋里聊胜于无的收获,心里暗暗埋怨偏方上为什么不说玉米秸秆,玉米皮也是治病的中药呢。

扒着草棵,顺着沟沿地角,跟着母亲的记忆按图索骥,挖到了一些蒲公英,比玉米须略丰,而且还淘到几棵大的,带着老根茎,不禁喜上眉梢。

这时,一位遛弯的大叔走过来,凑近一看,说这不是蒲公英,然后拿起来闻闻,更确信了。他说虽然长得很相似,要是的话,早被人剜跑了,还能留到这会儿。看我们一脸不屑,质疑权威的样子,又松了口风,说这也许是另一类蒲公英吧,毕竟他又不是尝百草的李时珍。临走,又莫名甩下一句:老嫂子,你土生土长的,这都记不得了。

母亲喃喃自语:这年头,野地里开花的蒲公英都少稀。

眼前,没有蒲公英的田野,不再辽阔无边,像是少点什么,少了点会飞的梦么?人生易老梦偏痴。

我跟母亲开玩笑:这点玉米须不会也是冒牌的吧!

土地给我们的,是苦是甜,照单全收,嫩生生的伪蒲公英,母亲杂拌了蒜泥,清口的很。半信半疑,多心地想:挖蒲公英的队伍前仆后继,物以稀为贵的救荒本草,又不是双黄连,城里大叔怕我们都抢光了吧。

母亲嘟囔着:蒲公英打着小伞时,人人认得,不打伞的样子竟然模糊了。回到家,她亟不可待地向邻居求证,对门的嫂子说多年不挖野菜了,不认得。问下一家,说的模棱两可,邻居大娘指点迷津:某某家门口种了几棵,拿着去比照一下吧。

难怪鱼目混珠了,几乎是姊妹花,叶子的形状一模一样。蒲公英的叶子薄一些,叶柄紫红,我们的梗绿,味苦。那家赠送了一棵,母亲像得着琪花瑶草,小心翼翼地栽进花盆,望春风一来,一变十,十变百,变出一个天然的药材铺来。

蒲公英移栽到自家的院子里,等它散发出自身的光芒,那光对于喜欢的布衣,是迷人的,像日本作家壶井荣,掌管着小花。

偶尔去访友,竟然都以蒲公英代茶了。蒲公英真有普度众生,药到病除的功效吗?人生的迷宫,一些偶然不在这边,就在那边,谜底悄悄尾随,人需要掩耳盗铃的心理除癔。药店什么都不缺,还是喜欢费心巴力地去寻。

儿时感兴趣蒲公英镂空的小花伞,撑起如梦如幻的天空。今天奔它的药用而来,而最具价值的,正是野地上天高地厚的行走,抬头的仰望,洗眼尘,荡心渣,对身心亦是一种疗治。何况,搭讪的人,说些乡俗俚语,人素心素,暖老温贫的家长里短,野菜一样装进兜里,云淡风轻甩手过,鸟儿也把心病衔到九霄云里了。

坐在这里写下这番寻药文字,想起儿时在小城石桥上卖药的情景。

田野里的事物本不见得熟识,却自以为懂得很多。路边开着数不清的小黄花,不知从哪条道上听来的,是味中药;大路上见人倒的药渣子,辨认出玉米须,蝉的空房子都是药;得了这些秘密,几个伙伴又惊又喜,相约了,摘些花儿,从穿越的玉米地里再掰几个半熟的棒子,兴奋地向县城走去。

护城河的石桥上,铺上小褂,一样样摆上,盘腿而坐,等待生病的城里人来买我们的万灵妙药。路上人来人往,向奇奇怪怪的乡下孩子投来好奇的眼神,看的我们有些不自在,微低着头,目光追踪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心里默问着:谁来买我们的小花?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四顾茫然。花儿渐渐无精打采了,淡淡的药香留不住漠然的眼睛。旁边的老爷爷摆了一个旧书摊,画书一本本平铺,封面陈旧,拼接出精彩的世界,五分钱看一本,诱惑着我们动了心,又动了,老爷爷看去了我们的心思。等的实在无人问津,就把花儿统统洒进了护城河,送给摇头晃脑的小鱼,也算名花有主了;金黄的小花荡着粼粼波光,漂流向我们无所知的尽头。

回家路上,我们绘声绘色讲着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彼此寸步不离,只怕错过每一个情节。一路问着,说着,唱着,心像脚步一样轻快,花儿永远开不尽地迎在路畔,摇曳着我们的欢乐,“吭哧,吭哧”远处响起火车的喘气声,魔咒一样降住一双双眼睛,脚步绊住,振奋地指点着吞云吐雾的火车头,不约而同地数起绿色车厢:一二三······跑的太快,眼晴不够使,窗帘褶起,一张张模糊的脸,在火车的嘶鸣里扬长而去。

——火车——美丽——

岁月的火车突突向前,很多过往活成了梦,空手进去,空手出来,离童年最近的物事却潜滋暗长。甚是迷惑,人生为什么单单铭记了一些既不充饥也不解渴东西,吊着我们的胃口,盘丝结网的村庄,飞蛾的光明之所,一颗透明的琥珀正在凝结,孤悬于生存之外。归来空际看,儿时的伙伴,再也无法召集到这片土地上,曾经纯纯真真的我们,真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四散,一去不回。

那些没有卖掉的花花草草,多年以后,回头医治着自己太多的欲望,生活中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得失。浮生心重,缺席的忙,托起我们的童话乐园,一回回梦里联络。

想至此,莫名冲动地想把城里的朋友喊到乡下来,像一只自作多情的蝴蝶把另一群蝴蝶引入纷繁的花事。再做一回挖野菜采蒲公英的野丫头,挽着手一起追梦的少年。青草的汁液染绿了鞋子,野菜长进了眼睛里,微笑着接手这些乡村的遗赠,我们不再逃离。荠菜长得和星星一样多,从来没被风霜吓倒过。愿意长在青草坡的,就在青草坡上雨露阳光;蜗在低洼里的,不摆谱子,也不看谁的脸子,恣意而任性,一心一意宅着无主寂寞。一眼就认出来,轻轻地叫出亲切的名字:马蜂菜,猪耳朵,茉茉柳,苦苦芽······颔首风中,生动田野,一转身,扯着裤脚的苍耳又会喊住:请等一等,有故事的人,人们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我还没听够。

一声声宁静的鸟鸣,且行珍惜,田野的风吹彻此身,没找到宗教之前,一个真诚的乡村阅读者,悠游于大自然的田野盛宴,与草木生灵重新相识,晤谈,领受爱的圣餐,放空坐忘,草木与人都是大地上美丽的注脚。

一棵遥远年代的蒲公英,冬天里还没来的及开花打伞,乡下叫它婆婆丁,听这名字不是它也变老了,鲜嫩的叶子生着就可以吃下去,寻找春天的小伞,甜滋滋的,一同抵达了胃。

立春后,迎春花受到天气的愚弄,荠菜的小白花更像没有融化的香雪,牡丹花般动人。裸冬的荠菜冻得叶子褐紫,显得老筋,草丛里的藏起猫猫,覆盖的杂草苫子一样起到保护。晴日最好,荠菜的小白花招着手儿:我在这儿呢。怕人找不见似的,拨拉一下杂草,铲下去,嫩绿的荠菜团团地暴露出来,枝叶披离,贝齿微启,多么肥大的一棵,偷着冬日的嫩阳,模样出落的滋滋生生,令人不禁眉花眼笑。

田野从不与人隔离,有田的地方就有路,随你来秀野踏青,满坡满地的生趣。荠菜老了,花可以熬水,菜根煮出升阳之气,有降压减脂之功效。通向人的路隔离了,超市里的青菜价格不菲,鲜嫩的荠菜,一篮子春意不费一钱。在野之薇和春住,浮一片白,又浮一大白。

关疯的朋友饥渴叶绿素,晒出的救荒本草,历冰霜,温如玉,满目生辉。图片一角,整饬菜地的农民,俯身向泥土的爱人,雨雪蚀过的大地,动也不动的那种姿势,媲美着油画里一头立着的牛。口罩在日常的田园,切身地贴上念念不忘的标签,检视着内心深处的波澜。

望向各人眼中隔离的孤岛,离开固有的生活,从疾病中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疾病隐喻着爱与死为邻,低陷之谷迅速活出减法,攀上生命的最高峰,一览欲壑之微;不胜低徊,日子平平地过,活色生香地终老,便是福乐了。

高空传来归雁的阵阵叫声,似亲人软和的问候:别来无恙,山河故邻?轻雷隐隐,风烟俱净,雁字写意“人”的逝波,若天边一芥。

不再晕眩和心跳过速的灵魂,俯仰之间,与天同覆,地同载的救荒本草,又深爱了一遍;却顾所来之径,造物奇妙,苍苍翠微一襟晚照,也想我们,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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