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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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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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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语透纱窗

处暑,日子过的飞快,蝉声又降下一些分贝。夜深了,头一落枕,唧唧复唧唧,淋着虫语,草席上化作一滩泥,枕簟凉起;时光慢下来,天上的窗跟从前一样,心空不觉飞,在声音的河流,弃岸登舟。

夜色无疆,星光闪闪,虫子们坐在草丛,牵起神的手,开始诉说它们的一生。

田野里的引领着墙根里的,草丛里的呼唤着砖缝里的,随了风,抚过侵阶碧的苔痕,栖止在稼禾草叶。抑扬顿挫,遍地应答,组成漫长的音质弧线,各个声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然呼应,朝着任何耳醒之地轮番光顾。

虫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上苍怕人的灵魂负荷太重,争分夺秒到窒息,掀起音乐的潮汐,打湿襟怀,泊入大地母亲的怀抱,神秘的轻摇之中,波涌大荒流。

倾听,是发现虫鸣的机缘。多想蹲下来,加入它们的阵营,在蓝色牵牛花下,不停地唱,不停地喊着风中传播的种子和花粉,喊得星星都在靠近,呓语旋涡的星光;谁也不轻忽,穿花衣裳的野花,布衣的狗尾巴草,无论照见谁,就奖一份喜悦,一个明媚的拥抱;永不疲倦地对着月亮和天空讲故事,讲大地上的事情,讲到喜极而泣,眼泪汪汪。

渺小的虫子啊,什么力量连起如此浩荡的声势,歌唱的每个夜晚都像节日。赞美最多虫子,肯定离星光最近。

天幕垂下,云朵装饰穹顶的大教堂,一群唱诗班的孩子,歌颂照在身上的月光,供给食物的青草,平安居住的隐蔽之所,以生存的喜乐,感恩上苍的眷顾。天籁之音与远天近野构成极大的和谐,这个倾福的世界,属于那些赤裸裸进入宗教的灵魂。我隔着想象的距离,仰望那些祈祷的器皿,立定这地的呼求。

谁说不与夏虫语禅,虫子自带着一种静气,隐身于草丛,玉米地,吟唱着一曲曲归去来,田头的民谣,别样的天真,甜蜜地拍打着村庄,一枕黒甜到天亮。

此起彼伏,一会儿发出柔和的低声吟唱,一会儿又飙起极高亢的声调,时起时息,活泼泼地诠释着土地的灵魂。谁又说秋蛩悲切,完全是诗人的自恋移情。卑微的生命一粒,追随着时节的脚步而去,自然而从容,死亡是另一轮开始,一种风度自来的简单,高贵。

虽未谋面,神交日深。那小小的歌魂像黑夜里一种闪光的物质,与头顶上的月亮和星辰一样,彼此辉映。单独的歌不免单调,那些声音的小点,风行草偃之间,天然地画上无线谱,标了调号,生疏又羞涩的试唱,不久,就合成在一起,形成美妙的田野奏鸣曲。

每一颗星星都打起追光灯,草儿兴奋地举起露珠的荧光,辉煌的天地大舞台,一只只未眠的虫子,禁不住吸引,流连忘返;在星辰闪耀的恩泽里沉醉,月亮和星辰也像它们一样炽热,唱着风尘的歌。

它们发出高低与抑扬的幻声,搞昏来犯者,捉蟋蟀已成为一种产业。人类博弈的野心,篦子一样梳过草丛,田野,恰恰忘了自己蚁肝虫背的身份。

一条蜿蜒的铁路像一道分水岭,童年的天下一分为二。一边是田野毗邻着田野,连阡接陌的乡村,一边是孤伶伶的小县城。那列火车像一条千足虫,从未停下来凝视这一切,它长于高速的奔跑。远远地,甩下乡下的穷小子和野丫头,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贪婪地吞吃着车窗里一闪而过,诱人的文明美味。城市蔓延过来,带着文明的意图,扩张的野心,同样饥饿地吞噬着原生态的野趣,乡村变成删去了许多田野的乡村。黑夜,村庄的孤岛上,走遍大地的不是人类,而是未眠的虫子,为城市里的隐者,寄存着乡景如昔的怀念——清风徐来之处,明月皎皎之所,那虫语依旧神秘飘忽,浮起鲸吞土地的楼群。

虫声阵阵,潮涌清凉,细领略去,每一只虫子对田野的依存,亦如电影《海上钢琴师》,在身体或命运的渡轮,充满纯真的悲哀;还好,跟定灵魂的圆光,就没有黑暗。

明天的太阳挂在那里 ,也有白天的虫鸣,一线歌声裹在尘嚣四起,白天的歌唱永远不能替代夜晚灵魂的飞翔,闭上眼睛,信心能看见,眼睛里没有的敏锐信息。

促织,多么诗意而亲切的名字,带着远古的催促,一位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阿婆,把时光送来的面料,拆散阳光的谱系,抽出月光流霜的纤柔,糅进风含情,水含笑,生长的饱满,凋零的暗香;经历的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延伸的黑白经纬,整个人世了然于心,一架自己发明的木头织机,慢慢地织出每个日子里的飘带。

独一无二的飘带,触着我的手心手背和面颊的飘带。邂逅最亮的星,父亲,我忍不住将你唤醒。一想到,草丛里化身虫豸磷光的亲人,奄然的心境很湿,也很诗。

小时候,去给浇地的父亲送饭,听他们拉呱。父亲说蚯蚓又叫地龙,善鸣,鸣叫着总想站起来,可就是直不起腰来,即使爬在地里也功不可没。每一块泥土留着虫子的欢唱和粪便,充满肥力,养大了茁壮的禾苗,饱满了籽粒,蓬勃着生机。

昆虫咀嚼着草叶,喝着叶尖上的清露,乐器有了水的颤音,脱口秀的一张嘴,灵光四射,听得玉米噌噌地拔节,腰间的绿绸舞起来,抚摸着红头发、绿头发、金头发的苞谷娃娃。

各个声部都诙谐而欢快地相互渗透,约好了,心里有空缺,也不咿呀意义含糊的歌。大合唱里少不了分工,蚂蚱穿着长长的燕尾服上蹿下跳,有指挥家的风范。蟋蟀嗓门最亮唱高音,油葫芦就来低音,青蛙有点说唱的味道。擒住耳朵的,口哨一样轻扬的虫鸣,源自一位内心深秀的青年情怀吧,以求与相知者相应和,像伯牙等待着子期。

一地丰盛的虫鸣,玉米秸都灌甜了,甜成了乡下小孩嘴巴里解馋的甘蔗;还有遍地的野菜,香马泡,甜甜根,酸酸草,可以入药的雏菊簪在发间的动人,也是一地虫鸣守护过的。玉米结出金黄的月牙,一个置身其中的孩子,提前闻到煮玉米的香气,暗暗吞咽下一股预支的馋涎,对昆虫的心灵和歌喉,不由地五体投地。

总之,虫子也骄傲的以为,大地的丰收也是从它们的指爪及心灵中创造出来的;凡有气息的,藉着打响的钹,高声的鼓,丝弦的乐器和箫声,谱成这遍地风流。

睡在青草坡的父亲,恍在眼前,脚已扎下深深的根须,就算哪个粗野的家伙在臂膀上亲密地一吻,也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虫子的絮语催熟了一年好收成,苞谷转世的酒,泛起虫鸣的酒花,父亲又醉的东倒西歪,心花怒放。

虫子没有流年,从来不会黯然神伤。它们陪苍老的父亲交谈,不是为一口苦饭葬送了光阴,且聊一聊:天凉好个秋!

时节,风霜雨雪,虫语构成日常,庄稼把式早已了然在胸。虫鸣配这样的庄稼地,这样的庄稼养育着抓泥捧土的农人,一季季逝者的腐泥,滋养一茬茬来者的繁盛,生生不息的虫鸣和农人来来去去。

寒冬腊月,仔细听来,米粒熬煮到开花时,发出“嗞嗞”的嘘声,也带着虫鸣的余韵。有时候,灶膛下会发出“嘭”的一声,像放了一个炮仗,那是一株多情的植物,真正的“虫粉”吧,让歌手住在身体里了。何止人类在寻找非遗,另一个国度,一只虫子同样有着国粹般的地位吧!请抬头看,天上带哨的风筝在模拟地上的虫鸣呢。

每一个庄稼人都会活成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虫子,虫子一样乐天知命,手指上绕着一缕柔软的青草,指甲里有洗不净的泥,一颗朴素的心,轻轻哼唱农事诗,摆起龙门阵,望向远方。

虫子歌唱的时空多么辽远无限,人类的认知多么有涯,那些美善的种子,若蒙蔽了,不能激发与沟通,世界也形同虚设了。

虫语里长大,终老,尤爱落日和月色,白天赶风,夜晚追梦;弹一曲云遮月,花弄影,与虫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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