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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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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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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

 村庄盘根错节于大地,自古岿然不动,很边缘,但城市长了脚,塔吊执戟仗矛,远征而来,蚕食,鲸吞着田地。村庄小的像一个偏安的小朝廷,村口挂着村委会的牌子,固守着区别于城市的自治。殊不知,仅有一百多亩的领地,远不及农业时代的一个小地主。

一片田野,一年之内长成了高楼林立,广告牌的围墙一拆,花花草草和树木几天功夫冒了出来。没有了树枝的断头树失去了自然的形态,不是乡间常见的树种,怪物一样戳在那里,维生素两三袋不等地挂在树杈,引来村人指指点点,稀奇树跟人一样要输液。

满是好奇地站在树下端详,想它们是否像人一样有动脉静脉,还是被园林工人随便扎入树的纹理;扎针的时候,有没有握紧虚空的拳头,那种疼一下子扩散成树叶的颤抖,像受难前的序曲。

滴沥的维生素日夜不停,白日蒸郁,夜晚凉凉地漫过年轮,输送进金黄的树芯。“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在现代文明的股掌间是可以颠覆的吧。

 大多数的树活了,稀稀拉拉的叶子绿着生的意志。极少的几棵还是枯萎了,大自然的土著太过骄傲了,持抱着天高地厚的纯粹,效死于生身之地的春泥,地气,所以,留给城市一截枯木,一缕幽魂拾着脚印潜返故土了。

美学意义上,城市并不占领先机,必移植那些人类心魂所系的绿植山水妆点自己。每一棵拣选而来的树木,做着执象而求的生死挣扎,存活于园圃的方寸之间,可是大自然的叛逆?换一种想法,这儿本来就是人类文明抢占的大自然的地盘,它们更像大自然的反攻英雄,替祖先顽强地挺立在城市的盲点上推涌绿波,提醒着人们绿野青山的念想。高楼壁立,园林处处,写意野渡册,水湄间得以依靠,泊附,人弃岸登舟,诗意的栖息涨墨枯墨,内心的背景定静生慧,又一番烟火腾腾的热切得以为继。

打量一棵被尾气洗面,噪音净耳的城市之树,常心怀敬意。它们的根埋伏的有多深,浓荫就有多稳定自在,笼覆着城市喊苦叫累又紧张的神经。面对复杂扰攘且变动不居的世界无从选择,却可以回到愈挫愈勇的内部,遍设无形路障的思索之途,叩问文明与原生态的仁慈疆界。

对于故园,它们不是离开,而是另一种建立,另一种肯定的开始。泥土里的根细胞醒来,融入新的园林气象,构建免于时间毁坏故乡,大地上开枝散叶的苍翠,便春风十里了。

挪移来的树会爱上城市,而对城市爱的死去活来的人类,大多爱着城市的欲望。树的千指万掌托出人类必需的香氧和荫郁,它的生命信仰从未降格以求,枝枝叶叶萧然御风,扶风,怀风,妙手空空,恒朴素简单,谦卑如是。

 生而沧桑,谁又躲得过,一棵树的试炼,顿挫之间,只管站住。

当我谦逊地租住到城市,寻找食物的超市一样,找到小区附近的一片绿化带,塔松常青,三两丛翠竹飒飒临风,足以让人驻足神凝。鸟儿不美也不多,啾鸣着一派生趣,花儿笑盈盈地捧出烂漫,四周都是满满的静;摁掉几欲拨打的手机,本来相谈亦无事,这断处的空白,素壁为纸,修竹作画,虚实引带,断连呼应处鸟语花香,已胜却万语千言。

一日,见一黑鸟在树枝上玩倒挂金钩,细看,在从不同的侧面啄食着树种,地下一片粪便的涂鸦,籽壳星散。好奇难禁,拾起几粒回家去,想品尝一下鸟儿舌苔上味道。种子苦涩酸甜,五味杂糅,难以生津。想来,城市里没有粮食,草籽,鸟儿却有随遇而安的胃。从乡下的庄稼地飞到城市的树枝上,仿佛吞下这近似于苦楝树的籽粒,城市里的一切都可以吞下了。光阴的教室,鸟儿为初来乍到的城市寄生者,上了生动的生存一课。

灯下,把玩那几粒籽,仿佛看见数不清的籽粒瓜瓞绵延,每一粒种子不只埋藏了过去,还孕育着未来,活化石一样,渐渐地把祖先时代的千江之水,万山明月转成这样的基因:晨时,把饥蝗般涌来的车辆宠成河流;黄昏,拟把高楼爱成梦中的山岳;霓虹灯下,铿锵乱弹的人造喷泉,何妨在一侧耳的温柔里,陶醉于林溪淙淙。

树与鸟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都是村庄的先遣者。有一天,村庄也会连根拔起,栽到城市的规划图上,一派承欢气象。或者就这么枯寂索寞地村着,像城市啃剩下的鸡肋,相顾两茫然。

乡间的见多识广者说,村庄搬迁与城市拆迁有着截然不同的标准。一个村庄,只有一个单身汉搬进了新建的楼层,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个村庄的叛逆,卖村求荣,因怕上访者,钉子户的唾沫与殴打,每天出门,两个保安护驾,很是招摇。后来,整个村庄都招安于城市了。挥别了星临万户,天象庄严,鸡犬相闻的旧时光,圈进了城市的村庄,一体两面,一面是城市的房客,一面是精神家园的房东。

夕暮之间,人们常去新城区散步,那儿灯火如昼,繁华着一个新城的麦加。很多东西消失了,好多五彩缤纷的花边诞生了。

人说城怎么这样近了,一出门就有城中村的感觉,一天进的城快赶上过去一年进城的次数了。路这样干净,打个滚儿都不会有尘土浮起来,几十年前,进城路上的那脚泥,胶着感直到现在还抖落不掉呢。说着念着,一拨乡下人汇合到城里人里头,就像两股水流自然的融合,没有人能看的出谁土气谁光鲜来。一路的灯如添万束追光,人在光河里漫游,兴奋如城市的新血,消解着那份华彩,慌乱或静好,叹那黑灯瞎火赶夜路的年月,真是恍若隔世了。

有时,驻足市街,听蝈蝈在小巧精致的笼子里清唱,遍地是虫鸣,世界在它身边轻若鸿毛。流落城市的乡村歌手,把野地的传说带到城市,迁徙的草蛇灰线,起始于老槐树上的老鸹窝,唱到移民小脚趾上的烙印。一家人繁衍成村落的民间传说,填进一首首怀乡的民谣,唱念的天地洪荒。童年在乡间的青草地和阳光里很湿,很诗地捉迷藏。走红大街的网络歌手,拨弄着圆滑的琴弦,哦哦哼吟爱情的苍白无力,磨不灭的乡音,远胜于这些流行的曲调。

城市把乡巴佬浮起来,飘蓬似的很高,很空,比树还高,鸟儿在脚底下穿行。封在水泥下的脚印和伏脉,阳台上的棉被,盆栽,再也享受不到日出日落一百八十度的照耀,一棵大树高举邀月的双臂,在想象的山顶上与月亮风云际会。

带着微笑和亲吻的月亮,进退维谷,犹抱琵琶半遮颜地泊在楼层的缝隙,月光的羞涩倾注不进空空的乡愁酒杯。一切藏纳心底,诚知此意人人有,城市与乡村有了默契,不在多言。

星空的窥梦女神,正莞尔于一位城中村语者取譬生喻的闲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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