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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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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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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坑村

 水倒映着蓝天,云脚上挂着镜子似的水坑。坑水像云影天光的银幕,微风过处,一片片瓦楞云,一曲一曲地粼粼而过。弯弯的紫穗槐围了花边,小鸟叽叽哝哝配着音,情景剧就演在这里了。

小小鱼儿,不知季节的变换,把云儿当作柳絮来吹,转到东来转到西。终于明白,不用飞起来,也可以嗅到白云的味道,游进云山层叠里地捉迷藏了。

一场大雨满街流,水坑是天然的排水池,沟满坑平,水漫过了小路,比邻的坑牵起手变成水泱泱的一个。小孩提溜着裤腿蹚水而过,跟着水里的青蛙大声喊:“老天爷,别下了,坑里蛤蟆长大了”。湿漓漓的影子,土墙上浸下浅浅的水位线,一天天退出了道路。

红麻和绿苘疯长,歪斜着挤的路变窄了。巴掌样的麻叶子,茎干上开着喇叭花。粉红、淡黄、紫红的花儿争相比美,摘了这朵,又恋恋着另一朵。苘的果实结的像个绿纱灯,撕开绒皮,白玉的籽粒蚂蚁蛋似的抱成团儿,小巧的像个指肚大的小馒头。一股植物的汁水和清香,纷扑着鼻孔,口水盈盈。

天气干旱了,小坑里耗尽了水,风吹日晒地爆了皮。一层泥皮龟裂,蜷曲,薄似面叶。坑里扦插上杨树枝,勤快的小学校长育的树苗,一天天地抽枝展叶。坑沿上洋姜花一片金黄,餐桌上又会多出一碟脆嫰可口,佐餐饭的小菜了。一种植物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紫黑豆豆,像一位温柔的母亲,变戏法似的摊开了掌心里的零嘴。孩子采下胃里的灵粮。

大水坑是村庄的子宫,从来不曾干枯过。一棵老柳树站在水边,侧弯了身子与水把臂,分不清水里的柳叶、小鱼,倒影翠绿到天上去。胆大的男孩骑着树身钓鱼,萍藻的碎圃联缀起苔衣,鱼儿哗啦一拨翅,绿苔径自散开了去。男孩沉迷在天堂影院,殊不知,祖母正在针线筐里翻找那根金色的鱼钩。

一个村庄,大大小小的坑少说也有五六处,祖母的胸怀一样装下一村的前尘往事。

 夏日夜晚,躺在床上,大坑里的声息从墙缝渗透过来。青蛙叫,夏虫唱,哗啦一声,鱼儿拨翅的水声,无数声息奏出即兴的催眠曲。水坑知道孩子肚子里缺油水,小谗虫拱痒着那条银鳞的鱼,于是,升起一波一波的梦境接孩子。

一条一筷子长的大鲤鱼浅浅地游着,悄悄走过去,一伸手就掐住了,紧紧抱住,咯咯地笑醒。眼睛一睁,两手空空的,大鱼扑棱的感觉还在指缝里绕呢,一顿香喷喷的鱼竟然泡汤了。

天亮了,心犹不甘,跑到坑边看看大鱼是否落在哪里。什么都没有,懊恼地拾起一块土坷垃投过去。坑水泛出一圈一圈的晕纹,眉眼盈盈的,像极开玩笑的大人,侧过身来,腆着脸讨好地说:“来,打两下,出出气吧!”

爽性捡了一堆的石头瓦片,向水面打起水漂儿。石片跳芭蕾一样,弹出三五不等的漂漂梭,凑趣的小燕子飞来点水,一次次,看的望尘莫及。

玩着玩着就忘了梦里的鱼,也许水坑也喜欢逗孩子,就像捧着碗在街上吃饭,大人戏弄地问:“快看哪,死不了的碗掉底了”。就信以为真地倒过碗来。爬树摸知了猴,磨破了肚皮,又哄骗道:“死不了的肚皮淌糊涂了”。小心眼里的大人挺招人烦的,锅碗瓢盆都有名子,怎么老叫人死不了,听着怪不舒服的。

每天,迎面扑向孩子的新鲜事太多。一天,当那条鱼已被忘干净,母亲竟然真的捡回一条大鱼。母亲说:“天太热,兴许是翻坑了,半死不活的漂着”。母亲是早起的鸟儿,一条虫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条大鱼呢。家住坑边,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点便宜总会得着。想起老早以前的那个鱼梦,心里却暗暗叫奇,水坑真是肚子里的蛔虫。

临水而居,睡在水坑的心怀,做着各种神奇的梦。即使一直不会游泳,在梦里,水坑伸出慈爱的臂膀,水波轻举,放胆游去,像鱼一样,想怎么游就怎么游,一圈又一圈,简直成了飞鱼,扬起骄傲的水花。

水坑像吸引水鸭子一样勾着孩子的魂。母亲自然梗梗于怀,一下地干活就不踏实,为解后顾之忧,找了神婆,讨了个破解之法。

领孩子在坑边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放香烛供品的好位置,一个紧邻坑沿,闲在墙根下的碌碡。孩子跪下磕头,认大坑做了干娘。母亲想当然地以为与坑神联了亲,就等于给孩子上了保险了。

认干娘在乡下很普遍,那些生来娇贵又可人疼的孩子常被人认了干亲。逢年过节,人家的干娘会给买新衣服,好吃头,出门炫耀。干亲是大坑,就不好意思向别人提起了。母亲让孩子端碗好吃的供香到碌碡上,端详了去,平日里冰冷生硬的大石头温柔起来,亲和着心窝,相信平安就藏身在这里。再也不会踢踢它,蹬蹬它,在它身上和泥巴,玩跳蹦子了。

诚实地讲,大人常嘱咐不要独自去坑边。有一次,小叔在坑里和一帮光腚猴嬉水打闹,水花四溅。孩子不知不觉为水里的影子所动,身子轻飘飘地吸过去,水一下子蒙住了眼睛。像玩过香香路的游戏一样,一抹黑推涌着,也许下沉了一瞬间,或许更长一些。猛然,听见小叔在唤自己的名字,身子被莫名托举出来,水退回了胸窝。头发明明湿淋淋的,嘴巴里还噙着一股坑水的腥味。那种呛水的窒息感,对空气饥渴的挣命状,都哪里去了?可是,又有什么可怀疑的。自己见了落水的蝴蝶,蚂蚁,不也常出手搭救吗。坑沿上独门独户的白发老奶奶,不也常为踩了冰窟的孩子烤棉衣。这游戏一般的经历,就像最初的水驯服一个孩子的见面礼,没有留下一丝后怕的感觉。何况,家坐落在坑沿上的孩子,怎么离得开水的诱惑呢。

孩子们一天到晚胡天胡地疯跑的汗,贪恋着水坑的清凉,常常咬着泡的发青嘴唇,光屁股贴上晒暖的碌碡,磨蹭的剔溜光滑。几个小孩议论:水坑是谁的干娘。孩子就十分纳闷,难道碌碡上写着,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独属于个人的秘密。

临近年关,母亲会带孩子到城里洗澡,一年之中唯一的洗浴。县城老酒厂的公共浴池,对乡下人开放的,极少的浴池之一。澡堂里,干净的城里人高傲的像大白鹅,而孩子是黑鸭子,也许黑鸭子也算不上,一身的灰垢倒像是来打腻的猪。微蹙额头的城里人仿佛触到了霉运,乡下人一脸的卑怯,带补丁的衣服窸窣藏掖。

浴池里的酒糟气息,遮掩了人体的气味。扭扭捏捏的,贴身衣服被母亲扯扒下来。人像进了热气腾腾的笼屉,呆不了多久,闷的就想逃离了。一个个赛似花生壳里的红胖子,大浴女们走来走去晃着眼睛,正眼都不敢瞧,肉身的禁区,迷蒙着雾气的神秘与羞涩。

母亲粗糙的手纱布一样,为没有条件经常洗澡的孩子搓着灰。手重了,弄疼的小孩子不情愿地鬼叫狼嚎,有人开着玩笑:“煺猪呢!”那种滋味,真像案板上的猪了。大浴女们带火的舌头嚼着热辣的话语。

回头看看,灰垢腻腻地沉浮,泡沫斑斑,池水浑浊的像糊涂汤子。不管如何,城里的浴池洗掉了一层落后与不文明的灰。

洗澡从不像水坑里空气清新,称心如意。水坑白天属于男孩,等天一黑,星星在寂静的月光里沐浴。一帮女孩子端着脸盆来到坑边,有的像男孩子一样会各种泳姿,扎一个长长的猛子也不在话下;有的只会贴着坑边,抱着脸盆打嘭嘭,人与星光互相激荡。

亮汪汪的水坑,肉体有一模一样的世界。发育着的身体无所顾忌地在坑水的抚摸中放松,伸展,融化成一汪水。还不懂人体美的奥妙,凹凸的线条,夜色掩藏了暗自以为显丑的身体膨胀。水带来黑暗半球的欢乐,像母亲早已疏离的抚摸,摇啊摇,亲近着内造。掬星月在手心,孩子们吃吃地笑,在庄稼拔节的芳香里飘荡。

也许只洗了一个夏天,却好像年年洗在童年里。在阒无人迹的水边,探手向最初的水,永远徜徉其间,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洗了一辈子。

水坑像流经记忆的河床,一条穿行而过的语义之河,分分秒秒都在变动,回放着之前曾有的光影雾,所有含义交织着水坑村的逝水流年。

那个年代,母亲没有功夫用目光拴住孩子。孩子疯野地满街跑,无拘无束的风吹着,像东游西逛的小鱼。村子大的像一座迷宫,小街曲里拐弯的,直来直去的去处,往往很没意思。路分着岔,胡同四通八达,走着就会冒出新鲜的乐园。一座与众不同的宅院高大气派,把村里低矮的草房顶都比下去,滴水檐的兽头仰望着一角青苍。通趟的大敞屋储藏着干草,爬到高高的草垛上闻草香。过家家的秘密懵懂在软软的草垛上,喂牛人抱草料来了,孩子们哄然四散。

牛屋的铡刀寒光幽幽,咔嚓,咔嚓,齐刷刷的青草斩落。铡刀起落,莫名地心头一凛,为续草人的手。

外乡人走进村子,水坑不会像村狗一惊一乍的,一个饱含意味的特写镜头定格在水面上。

一个算命的异乡人,用竹竿小心翼翼地敲着地面,摸索着走到到坑边。孩子想可别惊着罐头瓶边的小鱼,那些小鱼可都是机灵鬼。

突然,他回头说:“快回家吧!”孩子心里一惊,像一个无处藏身的人,钉在那似有若无的目光里。那洞悉了一切的神采,已然胸有成竹。反反复复进出的村里人,从水的镜子里经过,土的掉渣的孝悌忠厚,野生的恩恩怨怨,陈谷子烂芝麻,一声咳嗽都会随风扩散。

一阵子,对竹竿触摸的世界发生了兴趣,以为它像黑白电视上神奇的天线,能接收大地的信息。找来一根竹竿,反复尝试,除了肉眼,黑暗与光明不肯轻易交换,一点探索不到自己的另一双眼睛。竹竿在手里始终是无用的竹子,在算命人手里才是神奇的魔术棒,点开看不见的神秘世界。

村里人像招待过路神仙一样,把算命人请进家里,点烟倒水,揣着小心恭敬。算命人摸过那些粗糙的掌纹,掐着纤瘦烟黄的指头念念有词,来自上天的神谕在白眼珠上骨碌来骨碌去。命真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印象最深的是小鸟叨卦,与其说是算卦,更像小鸟表演的一场魔术。卦谱折叠成请帖摆放在八仙桌上,十几张纸装着命的样式。焚香叩头,翠丽的小鸟听话地站在算命人手指上,算命人低首交待几句。小鸟一拍翅飞到桌上,掉尾巴摇头地东瞧瞧,西看看,踱了几步,就差学一休挠挠聪明的脑袋瓜了。香燃了一半儿,一个人的命运衔到了算命人的手上。

卦辞摊开,一个红袍纱帽的状元郎浮在纸上,描着灶王爷身上那种颜料。这就是母亲给父亲算的命吗?小孩在旁边窃窃地笑,怎么也不能把整天一身土,一脚泥的父亲和高富贵的状元搭上界。而母亲却深信不疑,她说父亲的确考取了某个学校,那时国家穷,关停了。

算命人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沉吟,开口滔滔不绝。无助的人敛首低眉,洗耳恭听,惶恐的心半信半疑地放到了肚里。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母亲双手奉上厚道而微薄的酬谢。算命的异乡人像水坑上的流云,停泊在愚人的码头,那些平凡而卑微的心灵,离不开安抚心灵饥渴的东西。

时乖命蹇,吹皱一坑春水,生活哭了,又笑了。算命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水面上泛起多少气泡,就细批了多少人的流年。

远去的异乡人,深谙太多命的玄机,也要甘于大街小巷的行走。神的使者何去何从?竹竿指点,路在心中。

那些鲜活的人去了哪儿了?生活和不是生活的东西,永远在透明的网里起冲突。不想命的年纪真是好时候,看着眼前的事物单纯的好玩可乐。一旦命的意识觉醒了,去相信,探究了命运,命就是虚无的大水将人覆没,多少活着的努力变得荒诞不经起来。平静的水面上,万物光怪陆离地走失。

独向长空背雁行的水坑,以自己的低洼卑湿收容过雨水,草木虫鱼,鸡毛蒜皮,过剩的垃圾,还有一只常爬出来晒盖的老龟。近年,坑坑洼洼的遗老遗少全被填平了。

水坑变成了停车场。雨后的水洼边,几个男孩玩打水漂儿,两米见方的水域,漂亮地打出两三个漂漂梭。恍惚间,水坑跃然脑海,不能共情的孩子,再也没有大显身手的水坑了。

脚踏上停车场,心里的水坑从不曾蒸发。乡村在模仿城市的风味,那位精神的乳母拽出哺育过村庄的乳房,义无反顾地折身向时空深处。

水坑村活出她的爱,从烟囱里飞出来,扶摇天上白云,落在地下清泉里暗涌。闯天下的异乡人,久久地望着孤月,向着故乡投递深情。炊烟扬起牧羊人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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