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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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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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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歌

酒的手指从一簇小火苗把人心抚弄。酒是祖父的杯中物,筛酒时,酒盅倒放,一把锡酒壶点点头,盅底上倾出一汪酒,擦燃的火柴一靠近,“扑”的一声,蓝色火焰如妖姬,酒壶被火苗温和地舔来舔去。逢年过节,酒是众人的杯中物。

酒壶中的日月本是满含喜气的,一到我家就变了质,弄的煞气满屋。它又不同于小翠娘身上的鬼气,天一擦黑,打开堂屋门,一个悍妇,先用手指掐小翠娘的人中,问那个鬼快走不,如果不走就用套被的钢针去扎,胡言乱语的小翠娘终于告了饶,替鬼说着走,鬼走了,小翠娘长舒一口气,又回到了人间。

鬼缠磨谁也不是经常的,选中的是些体弱的病秧子。小翠喊她母亲不叫娘也不叫妈,她喊娘娘,喊得真跟个皇太后似的,我就不明白娘娘是可以乱叫的吗?该不是病娘娘里的那个娘娘吧!无论是哪个娘娘,她都是幸运的,男人捧得跟个宝似的,这是我妈努力一生也得不到的宠爱。

酒来缠我妈时,不是人有病,是老天爷也不知道的时候,她生着父亲的气。家里平时是不备酒的,这时候也不知酒从哪里冒了出来,母亲不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分明是咕咚咕咚地灌,回过神去夺时,地下只剩一个瓶子底了。酒劲一上来,母亲就连哭带唱地把父亲从头数落到脚后跟,杜鹃啼血似的字字血泪。逞了口舌之勇的父亲倒一言不发了,躲在屋子的暗处,纸烟缭绕着他们破碎的感情,一张苦脸在小红点里一闪又一闪。酒疯上来的母亲,摔了一摞碗,平时会过的要命的母亲,酒一上头,怎么一丁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了呢?可怕的是她抽自己的耳光,拿头撞墙,折腾多半宿,酒劲过了气,疲倦袭来。一直守着的奶奶如释重负,咋扭着小脚回家了。

喊上妹妹去睡觉,睡梦里母亲又拿起了另一瓶酒,一会儿去上吊,一会儿又拿起了农药瓶,惊出一身冷汗的我连忙爬下床去侦看。夜深人静,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老鼠吱吱逗留,也许想留下来,替我分担黑白无常靠近母亲的忧愁。预感伸长着阴影,落在幽闭的心灵,羡慕着村子里那些幸福的孩子,睡得多么安稳。

后来,这样的梦都演变成了真的了。母亲一遇到酒就来一场暴风骤雨,淋的我和妹妹兜头盖脸,像躲在屋檐下打寒战的落汤鸡。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里,老鼠药,绳子,刀子等,恨不能都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可悲的,母亲熬了一锅粥,掺了药,打算带我们一起走,幸亏父亲的鼻子很灵。

总一头雾水,全然分不出父母大人到底谁是谁非,与穷有关吗?那时的穷在乡下很平常,念叨来念叨去是心里的病,另一种我无法探知的贫乏,父亲却并不自认为对那种贫乏负有责任。暗涌的酒气通知着黑暗的来临,家的幸福温馨全被搅黄了,每每想起,嗓子眼里还咕噜咕噜往外冒苦水。哪个孩子愿意失去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谈起那段童年往事,妹妹还记得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又不真死,闹腾什么呢?很震惊于自己那时的无情,也许围着母亲团团转的日子,我转累了 。不喜欢酒,因为它的造访,扭曲了我的母爱,麻辣翻倒了家里每个人的心灵,它扭曲着盘在记忆里,像我家鸡窝里吞吃鸡蛋的蛇吐着火焰的信子,惊恐着我的童年。

那个年代,小村庄里找不出几个吸烟喝酒的女人。所幸,母亲还是顾忌着街邻的感受,大白天里,尽量装的跟没事人似的。铁锅柴灶里的烟闷一下,犹犹疑疑地又飘上天。开水沸腾了,母鸡刚下了蛋,叫着主人赏一把麦粒,撵着日常的俗务,生灵离不开人气,人也离不开生灵的活气,酒事化作一股烟,满眼尽是活。

猪在圈里饿得哼唧,稀糟掺上些煮熟的菜叶子倒进石槽,我家的猪就吃的磕头晃脑的。看到猪吃的欢天喜地,喂猪的人也很欣慰,年尾割回家的二斤肉全寄托在它身上了。

刚来我家的猪秧子很是活泼,嗅嗅这,拱拱那,陌生的地方很新鲜,玩不够似的。后来,挂了鼻圈,那个叫二秃子的鰂了它就老实多了,而且变懒了,甚至失去了对许多事物的好奇。我的毽子飞到它身边,竟茫然无所动,来在它身边,我和它说着话靠近,它眼皮都不带翻的,仿佛除了吃,它对一切都感不出兴趣来。

喂了一年才出圈的猪,每天做着相同的功课,晒晒太阳,打打腻,撒个欢什么的,酒糟里似乎也有酒的功用,那种味道让它糊涂的难得明白,整天无忧无虑地做着一个个春秋大梦。一个低矮的圈,酒糟里的乾坤大,它活在当下的平静里,谁动了它的平静,顶多挪挪窝,换个法子平静下去就是了。

吃酒糟的日子是猪的一个美好时代,纯粮食的渣滓饱暖了猪的性情和胃,得以在人类的酿酒文化里分得一杯随遇而安的羹汤。现在的猪肯定从颗粒饲料里吃不出酒糟的味道,它习惯的是瘦肉精的味道。可惜,猪总是不长寿的,槽子里的食物在老中青的味觉上断了层,因无法交流,它不会悲剧性地来那么设身处地的一“觉”,所以在好“觉”的人世里它活的永远合着时宜。但吃猪肉的嘴没有断层,我就总为咂摸不出过去的肉香味,时常恨得牙痒痒。

很怀念吃着酒糟长大的猪,肉香馋人。但我一直不喜欢那时的酒,尽管它是纯粮食酿造的。

酒糟在酒厂两米多深的池子里发酵,母亲又跟男人们一桶又一桶往自家地排车上抢,日子在奔忙。

雨过天晴,酒藏了起来,真正过起日子来,酒只配在旁边凑个趣什么的。酒天生是男人的杯中之物,男人可以驾驭它的烈性,喝得悠然自得,喝低时如鲤鱼入水,喝到高处还能据鞍立马。而女人一旦沾染,往往被它踩得面目全非,就像一向懦弱的母亲,借着酒疯撒出来的哀哀怨怨,是我无法理解的,越不理解就会越反感,这样的酒喝得女人颜面尽失,无一点光彩可言。好奇无边的街邻,窃窃私语着母亲不体面地在这个地球上生活,常让人自觉抬不起头来。

母亲常讲,她在娘家就跟小团圆媳妇似的,没少受哑巴外婆的敲打,原指望借了婚姻的跳板,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过上好日子。谁知生活在哪里都是一团乱麻,酒的迷醉也解不开那些疙疙瘩瘩,借着酒势母亲没能昂起头来,却在它扫过的尾势里不得不爬起来,酒只能把人释放到半死不活的境地,虽然可以让郁闷短暂地霍然而愈,但人要想活明白了,肯定不是酒来拯救的。

所以,在心里我暗暗发誓:绝不找父亲那样只会惹女人痛哭的男人,也绝不做母亲那样的女人,动不动只能在酒里寻找自己的位置。打了预防针似的,自以为还可以承受上苍多风的意志。

这世上不想走的路,就真的可以不走吗?不定什么时候,旁伸出一条蒙昧小径,就一脚踩在了上面。人的相同是隐性的里子,时间作着公正,而那些不同是显性的面子,一眼可以看透的东西,所以说,我的两个绝不显然说的太绝对。进了围城,愈来愈不能保证自己找的男人,在性情上完全没有一点父亲的影子。

殊不知,能够一眼猜出的谜,我们很快瞧不起,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这是命运一种寻常的恶毒。酒像绝望的印章,飘荡在空中什么地方,靠近众生。觉得自己过的很糟糕的那些日子,忘了所有的禁忌,一下子踩在了母亲借酒浇愁的那个步调上。

酒真是壮胆啊!被酒醉过了,就放胆去活吧。一向胆小如鼠的我,也敢深夜走在茫茫旷野上,林冲夜奔似的,只不过林冲还有梁山可投呢,自己却不知路在何方,这时候脚成了大脑的司令部。煤矸石的路总给我使绊子,磕头碰脑地也不知栽倒多少回,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晃三摇地爬起来。酒真让人痛快吗?事后我想,痛快的是这条被车碾人踩的路吧,还从没如此痛快地向一个人体回踹几脚丫子,还有那满头的疙瘩梨,在一夜之间给我结出的恶果。

狂风吹我心的冬夜,酒没有让我走出离家更远的地方,路也没有踹醒一具行尸走肉,像条死狗似的仆倒在尘埃里。

头痛欲裂地醒来,眼前还是那个真实的世界,我羽化了吗?我涅槃过吗?我冷漠着,一切依然可憎;孩子吧嗒着大眼喊妈,心里一软,一切就有了可爱的姿色,让自己相信生活的前景正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另一个生命的后面。

恰好,丈夫握着我的手说:醉与不醉,你都是我老婆。听听,多么不离不弃的誓言,一下惊醒了心头残存的温暖。哪还有足够的勇气来背叛陈旧的人生,固有的安定。娜拉出走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她能干出什么,我肯定为娜拉出走写不出续篇了。她是新女性,富有思想,思想的力量怎是酒的力量可比的。我就是家门口池塘里的青蛙,再蹦跶也就那么高的眼界,顶多蹲在荷叶上老僧打坐,自我陶醉式地把生活“觉”那么一下,日子也能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在酒的认识上,我比母亲聪明多了,醉了一次就有了理性的高度。不喝酒我是女人,喝了酒还是孩子他娘,酒只不过再一次验证了一个女人在日常生活里的脆弱与无奈,一次就足以把我钉在了誓言的耻辱柱上,酒扭曲着扬长而去,我身上却蜕下了一层皮。不能再让酒为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无论挺得起,挺不起,也不会再让酒来取笑我的自悲。生活不就是个磨吗?磨不出幸福,还磨不出点新意呀!俗话说的好,媳妇早晚熬成婆,我一心向往地活在当下,印证着女人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成了中年人。我没有一点与时势斗的意思,能把握不受酒的侵袭,就是人生最安全的距离。

从此,酒与我算绝缘了,无论男人喝白的,啤的时,总劝我闷一口,来一杯,我不为所动,他也只好恨无知音赏地自斟自饮了。我把酒打入冷宫,酒亦把我造入它知音的另册。

生活的车轮有了倒车的迹象,父亲已渐渐向母亲露怯了。酒开始轮流走进他们的小酒杯,像一种生活的调剂,释放一泓颇有点神秘的能量,使我熟悉的母亲放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芒来,几经岁月的沉浮,酒显然营造了另一番天地。

酒更像一个哄他们开心的小鬼头,一日两餐地请安,二老喝出挠痒痒的功效来。

母亲说:为这个家,我是起早贪黑的鸟儿。

父亲准会附和:你拾柴捞火的不容易啊!

父亲说:老祖宗常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母亲准会拍着说:你是一家之主啊!

推杯换盏的手,凸现着一样的青筋。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拆,一个解的,仿佛现在才喝到酒的妙处,舒着筋,化着瘀,清水白菜的日子,活色生香起来。微醺的絮叨,泯却彼此的抱怨,笑意弥合了皱纹的裂缝。酒给了父母微神的面容,如鱼得水,栩栩地游,恋惜地游。偶尔斗一斗嘴,一个添盐,一个加醋,吵(炒)出来的也是一盘醋溜白菜。怎么喝怎么活,品多深恩赏多深,酒不醉人,人自陶陶了。

昔日无限远,拾起他们泪与笑,一边揣摩着,是否不会喝酒的总喝烈性的,直逼酒的苦与辣,而会喝时才去浅饮慢酌,品尝出酒的甘醇与绵长。掂一掂,还是八两对半斤,难道从前都白活了?我纳闷,那样一种流逝。

那些从针鼻里穿越过来的日子不容易呀,至于是不是酒的功劳,还得两说着,总之,归隐于酒的地久天长,好像是父母今生的命定。酒里刚好有上帝的重量,以魔法的催眠术,道家的飘飘然,伐毛洗髓芸芸众生。

对于酒的纠结还不止于此,拾掇旧物时,翻出几张明信片,是初中的同桌寄来的,每年一张,从他高中到大学毕业,不多不少,叠起一把折扇。

我们同桌,他偷着在桌洞里看金庸小说,我负责放哨,下了课,再说书似的讲给我听。我听的成了武侠迷,迷到辍了学。他还是挺讲江湖义气的,一直鼓励我在社会这所大学好好奋斗。而且明信片的称呼很有意思,开头是xx吾弟,结尾缀以兄xx。如果我是男性,便不关注这样的称呼,但我是女人,便觉得这个称呼有个意思。我领会的意思可是他的意思,不得而知,他有意识地淡漠性别的标签,慧眼识珠般看到我性格里的第三性。

毕业那年,三个风华正茂的警校生携来酒菜,他是来与我把酒论交的,但与他们对饮的却是父亲。父亲的一句话:女孩子喝什么酒?一下子把我打回女性的原形,怅怅地陪坐一旁,酒会剥去女孩得体稳重的做派。书信里的海阔天空,脉脉此情谁诉?只化作重复的两句话:吃菜,喝酒······借酒那涓涓的清澈,轰然推开无形的壁垒,洞开一片天地,坦荡性情里称兄道弟的豪兴,本是我为酒暗暗设想的天真。

我的长发里,真的没有男儿的热血么?真的面对时,距离也在似有若无之间。生在孔孟之乡,异性之间束手束脚惯了,真不是酒所能松开的捆绑。一副盔甲,难以觉察毕竟已有所觉察,距离若有若无还是感到了距离。怅恨此身不得男儿列,让酒沸腾出满腔热情。士为知己者死,酒为悦己者醉,那倾出的一汪里,照出谁的肝胆,要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看人世繁华。

不知道,谁还会想念我。所谓的知交,就是彼此知道而有了交往,一旦不来往了,便也不知道了,零落了,春花般人随风过。为酒感觉的是一种寂寞,在五颜六色的空酒瓶里凋落。

花间一壶酒,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孤独冰冷的圣顶,酒装不下女神的冷艳,那是霓虹到月亮的距离,女人何时能放下固有的姿态,柔软着身段,醉在酒里面,而不是醉在酒的感觉里。

苍颜欲雪,能饮一杯无,一壶浊酒尽余欢,眼前浮一大白:人生苦短,更能消几番风雨。

赤日炎炎的夏日,村口的老柳树下,男人打着赤膊,光着脊梁,八十多岁的二奶奶也袒胸露乳的。她不是女人吗?只是人一过八十,就老成了精,老成了神仙,哪里还管人间那些乌七八糟的禁忌,嘴角噙笑的她,一片意态神闲的天,笼覆着下棋的人,谈情说爱的人,说古的老人,无赖的稚子,往来于造化神功。

时光比酒更具有使人放浪形骸的力量,有趣的是两个老神仙遇到了一起。

“大兄弟,你怎么还不死啊?”

“老嫂子,我光等着喝你的菜汤啦!”生死都付笑谈中,真是精到了内伤。

看来酒不能解放的,时间可以做到了,但八十年烟火人间的修行,在人生的三昧真火里炼成绕指柔,真不是凡人可轻易做到的——这杯岁月的佳酿啊!

某年美好,一颗晴朗的心,要对酒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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