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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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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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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怯宋村

 坐在路边那个,对着来往的路人呵呵笑的老者,就是下台的老支书,老糊涂的样子,笑的像个弥勒佛,村里人背后叫他“黄鼠狼”。

具体哪一年当上的支书,无从详考。父亲与之供过事,一个当生产队长,一个干会计,笔尖不会跟着队长歪歪的会计。父亲的铁算盘拒收白条,回家种地,理所当然。他荣登支书的位子,听人说刚进了村委那会儿,也是哄的前任剔剔转,坐稳了,就一脚踢开,气的前任支书老婆堵着家门口骂曹。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得意也好,失意也罢。村子太小,河是小河,盛不下的年轻野心,指望去外面的世界赢得彩头,牛哄哄荣归故里。

当时,急需与外地的朋友通个电话,一下想到了支书的大哥大。他一向不喜欢父亲,无知无畏的我觉得会计的女儿又没得罪过他,何况电话是村里的,我们纳粮交提留的不少一分,用用电话也不为过吧!

支书家的二层小楼矗立在村前西南角,全村独此一家,比村部更具地标性。支书斜靠在沙发上,翻了翻眼皮,我忙趋前说明来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到城里打公用电话吧!一口回绝的很不近人情。

本以为是递一枝烟的事,陡然远了一大截子。香烟熏着那张冷漠的脸,烟雾缭绕着中堂,支书的大胖脸佛祖似的高高在上,架子足足的支在那儿,仰着脸似等待着参拜,我正是那个俯在他的下巴颏下喘气的人。

天已下黑,我也是情非得已。挺了挺脊梁,脖子一梗,孤注一掷地说:就跟市公安局的朋友说一句话。一提公安局似乎触动了他一手遮天的权威,疑惑这个小民会跟公安局有什么牵扯,因为只有他本事大,那些闹情绪的村民,都可以提拎到派出所去。

一时摸不清底细,就不情愿地把大哥大递过来。当然,支书的份不能丢,他怎么肯从那个盛气凌人的劲头上滑落下来呢,听我通完话,傲不拉叽地撂过一句:停天,上你家收话费去!看似成全了,却哇凉的像吞了个涩柿子。

出门时,那只大狼狗要不是拴着,准会扑上来撕了我,大铁门随之咣当一声。背后深有体会,这个门槛,人情太吝啬,任人踏破,我这辈子甭想再进了。齿寒。

那个年月,能用大哥大打个电话,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一万多块钱的东西拎在手里砖头块似的沉。乡下的万元户凤毛麟角,老百姓恐怕连摸一摸的机会都没有吧。

现在,销小鸡的满街喊:旧手机换小鸡小鸭来!

我玩的手机轻巧的很,功能全的都不会使,谁用我都借,就是不借给那个黄鼠狼;我知道,这辈子他也不打算向我这个小民借什么,借,那是多么低头掉脸的事。

那时多年轻啊!托着梦想与热血的青枝绿叶,未懂苍古。就觉得村子里的事,息息相关着自己,村庄兴衰,匹夫有责,自己和村庄一起绑在时代的滚滚列车上。

勾地成了风,黄鼠狼从地的春播秋收里尝不到太多的甜头,就在动地的歪脑子。村民们私下议论那些破事,不是我装傻充愣,一直觉得,当干部就该焦裕禄式的,做医生就该大长今那样的。呼之欲出的激愤,以信的形式写给中央的总书记,好像写了两三次,村民们不了了之,我一次也没寄出去,废纸篓吞没着一切伟大的热情。

城郊的村子,地几乎蚕食净尽了。高楼与工厂摆脱了控制,一味地巍然扩张,村庄被欺住了长势,没落起来,大地抱着的村庄,低矮的似乎要回归尘土。

村民做城里人的美梦一下子惊醒了,没有地,也没有钱,子子孙孙吃什么?于是,刮起了另一股风——上访风。望风的也坐不住了,老头老太太们可怜见的,老了老了倒成了上访的先遣队,(年轻的要去干活挣钱)换个说法就是敢死队,为了儿孙,六七十岁了还要去奔命,每天上班似的堵在村委,等着要说法。持久战是劳苦大众的法宝,一村刁民,对之诈幌子是万万过不去的。

不正之风,上访风,两股风的漩涡中,刚滚走一个落马的,又会罢下一个上马的,走马灯般换着村支书。

我们村十二分的安泰,真奇了怪了。地从过去的一人好几亩,变成现在的一家几分地,够养花种菜的,而钱呢?过春节时给个几百元就很知足了。治村有方啊!不得不佩服黄鼠狼的手腕。除了祖宗坟上冒了青烟,也没少烧高香吧,有幸,在上下五千年中摊上一村子大顺民。另一方面,顺民也有顺民的理论:我们喂肥了一个,吃饱了就会收敛些,再扶上一个皮包骨的,肯定变本加厉的,更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惜,刁民们不信顺民的道,陈胜吴广的后人,信奉揭竿而起,一切不正之风,都有待于刁民的扶正呢!难得,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应当歇手。

黄鼠狼简直是泰山顶上的迎客松,根繁叶茂,常青着呢。不倒翁似的,俯视着绵羊的村庄。

爱会传染,恨也会遗传似的,父亲不待见的人我也深深地不喜欢了,不然,为什么总盼着他倒台呢?就在心里煽动一次次民间暴动,盼着比自己勇武的人把他撵下台。二十多年了,风水还是围着他转,而我还没混出这个小村庄。希望也曾寄托在玛雅人千禧年的预言,打老虎,拍苍蝇,苍蝇依旧飞鸣,就是那么地欢,从来不顾惜别人的厌恶。

徒有贼心没贼胆的(当然是反贼的贼),每届村委会的选票发放各家,无记名时,侥幸在黄鼠狼下打个叉,希望一箭射他落马。但村里那个班子,比四人帮还四人帮,风还是人家的风,雨还是他们的雨,站在他身边的,都是抱黄鼠狼的臭脚的。再发选票,我也懒得画那个叉了,推给父亲,父亲一推到底,推给那帮抱臭脚的了。选举成了变戏法的手巾,支书的椅子牢牢焊在他屁股底下。看看吧,村人顺从成疾,习与性成,奴性成为黄鼠狼无形的卫道士。

这天高地厚的沉默,大喇叭在村里无论怎么喊:你的一票很重要!(重要比神圣好懂的一览无余)一代否定一代的年轻后生都进城打拼去了,志不在一个小村庄发展,支书的交椅不入青眼似的。我若是男儿,怎么着也要为这个村子改写一两页新的历史。唉!话还得两说着,这年月,老百姓不闹事,也算是黄鼠狼的一大政绩了(没有害得乡领导到火车站围追堵截上访户)。为全村老少的太平盛世,偷着乐,说谢谢还来不及呢!按说,不该发牢骚,泄私愤的。可是,领头羊的慵懒散,每每兜上心头,霾似的簌簌而下。

心情更为惨淡地发现,越躲着事走的,还是要摊上事。

家里想划一块宅基地,钱交上两年多了,就是划不下来。明摆着公报私仇,风水宝地都给上过贡的留着,划给我家的不是坑,就是老年间的坟,谁压的住呀!

不指望父亲出头露面了,自己一趟趟的跑问,实在没办法了,选择退出,可黄鼠狼愣是攥着钱不还,他真是欺我家没人啊!这才深切地体会到父亲的苦衷——没儿子的苦衷。设若我有个瞎狠秃楞子的兄弟,往他跟前儿一横,也不至于被欺负到这份上。

心里那只愤怒的小鸟在撞来撞去,暗暗思量:放火烧他家的柴垛,砸碎他家玻璃,甚至雇个杀手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什么钱不钱的,人要出口气,不然抱着钱也会让气憋死。

叫花子咬牙,穷发狠好一阵子。魔鬼正看着我冲动呢,真到那时候,就等着后悔把肠子扭青了。值吗?思来想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打官司。世道变了,观念更新了,小民也懂法了,法律成了不容置疑的保护伞。

我托的那个关系刚进酒馆,黄鼠狼和他的关系正从酒馆里晃悠出来,只不过,我的关系头脸似乎比他的稍大了一点,何况,大盖帽两头怎么翘,有理的走遍天下。

不信邪的我等待着判决。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淫威之下,小民挺直腰杆的尊严。

有一天,村里的会计喊住的父亲,父亲竟悄没声地把钱拿回家了。父亲说:一个庄的,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可以走的远远的,我们还要在这里安度晚年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被风按倒在地,草就倾斜着身子。我还能坚持什么,本以为胜诉会像煎饼卷大葱那样爽气,过瘾,煎饼里却卷了一抹无奈,一点不是那个味。恍若秋菊打官司的现实版,做为人大代表的支书丢不起败诉的脸,我家的宅基地也泡汤了。当胜利变得无声无息,充其量与对手打了个平手,又因对手的搪塞,轻视般的太极推手,传来隔山打物的钝痛。省略赤裸裸的拿捏,只能以精神上的胜利打倒形式上的惜败了。

情随事迁,有时路遇,也硬着头皮,挤出笑意搭搭讪。是慑于其位,还是绝无介怀?不想拷问自己的灵魂了,就踅了小道,扬长而去。血性还不及村里一拾破烂的鸭子腚呢,黄鼠狼去送过节的慰问金,人家愣是不接,扬言不要喝血鬼的钱,扛着个大窝脖,黄鼠狼悻悻而去。

都说钱是水,人是鸭子,见了就一头扎进去,鸭子腚却不是鸭子。令人脱帽的脊梁,单单生给穷困的鸭子腚,一身坦坦荡荡,走街串巷。

天下的可怜人多着呢!闭了一只眼,心间还有什么梗。学乖的人,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

一个人的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想的伞下运行,积习相沿的村庄,已在滋长加繁的头脑里浸了若干年,汗味一样在新的旧的毛孔里挥发。

童年起,就感觉这个家是无所依傍的。平时关起门来各过自家的太平日子,一遇到什么事上,就觉出弱势的影来。连心眼不是很全活的二婶都知道,她有两个牛犊子撑着腰杆子,就可以骂的一街筒子人没个敢吭气的。一个家的根基仿佛被男性镇着,所以家家希望多添男丁,光耀门楣的事,完全寄托于男子。有男孩的家庭一边培根固土,一边开枝散叶。而只有女孩的家庭,明显的根基不牢,诸事随风飘摇,浮土扬灰,根基越来越浅,显然撑不起一个家的门面来。

同一个村的,一般情况下是相安无事的。但总有人想强出别人一头来,就要欺人那么一头。比如,两家地畔的公垄,寸土必争的像刀背。菜地挨边的那家,总眼馋我家西红柿熟得早,又漂亮,所以就常趁没人,当自家的摘了去。天旱了,要浇地,父亲等了老半天才挨上,人家倒好,一声不吭,扒开垄沟就浇开了。父亲早就世事不争了,只想管好这点地,还要受加塞的挤兑。识时务也好,看形势也罢,七郎八虎正虎视眈眈地准备抢一筷子,搂一耙子呢!父亲不是懒得争,是真惹不起。

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入口,一个狭而深的社会,不是某一个人的,活在这里,就会被一些看的见看不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始善恶,蛛网似的纠缠在心头,黏答答的撕扯不开。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理想,以实际的利益平衡着现实的不堪,随曲就弯的,不知不觉地人也合了辙,入了村庄道。跟在父亲的后面,我在这里想改变明天,却被今天所改变,明天等着原谅所有的不对。黑影里唧唧咯咯的小虫似乎也不那么咬人了,痛痛快快喝酒吃肉,人类切实而共享的胃,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

改朝换代了,有的忙着二次转舵,有的骑墙观望,因为当选的是他一手栽培的干儿子,贴己的人,不会翻他的旧账。老百姓说无论谁当,跟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小组长挨家窜户地喊,叫不开锁着的门;没得好处的苦哈哈只道没真事。

一年又一年,攀着树巴巴地瞭望:一声喊,红了脸,爆了筋的支书跌将下来,划一道高光,把村子原来与后来都照亮。意想的惨跌却不曾发生,寡味地发觉,支书的身影像一片反高潮的枯叶。据说,新政策不允许年龄大的担任支书了,他都七十多了,这些年也赚的盆满钵满。

黄鼠狼坐在太阳地里,晒着太阳,吹着风,稗草似的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一个支书专业户玩弄于股掌的初心,掰开了,揉碎了,条条大道通罗马;头脑中正义与非正义的香味,肯定会让柏拉图甘拜下风,大跌眼镜。他就这么坐着,脚头一个惴惴慑服的影子。

守墓园的二叔就有些忐忑,年根刚买了支书的账,送去两条几百元一条的香烟。一个人守着两层小楼的黄鼠狼嘿嘿地说:全村的人都归你管着哩!照这么一说,也算跟他在职权上平起平坐了,一个管一村子活的,一个管死的,二叔灰溜溜地想,黄鼠狼城里的老婆孩子衬几套房?这个谜也会带到坟地里去吧。

坟地,一个村庄最慈悲的地方,村里人又叫百姓林,谁都可以暂时躺在那里,像一通铺上的亲人,静静地睡在一起,博厚的大地,不至于容不下一点小土块的。现在,推土机提前踏平了林子,腾地方给工业园了。

谁都有一尺之忧,若想远一些,自己死了埋向哪里?按说,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我得埋在夫家那片坟地里,但我很少回去,一向怕生,那片鬼邻再欺生的话,我是难安其魂的。退一步,还是留在我们村后坟地吧,也不知故去的祖辈们在那里身份如何,祖祖辈辈老实巴交的,恐怕也说不上什么话,我就不添烦去挤那一抔黄土了。想开了,自然就超出了三界外,要走的那天,拆吧拆吧有用的零件送人,化作浮灰一缕,无寂无灭的,追着庄子逍遥的蝴蝶。

春去春又来,流浪的燕子归来,打量着村庄的错乱,旧巢或许不在,空荡荡的村庄,荫庇过去与将来的祖屋还在。多少年了,死了的,活着的,老的再没老去,儿时依稀在梦里面;何族何姓分布的街邻,无论离开多远,像木头心里的花纹,刻成年轮;吱扭一声常敞开的大门,朴素的人一脸家常的温情,笑纳悠悠的生之负荷。光听声,就知道是哪个婶婶大爷的,那个腔调和他们的容貌做派,一忽儿从街口闪过,光影天地藏。

世界落荒在背后,一个人的旷野,风吹着远远的一面大旗,就是住在前方的家园。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毁掉的生命,日与夜,折戟沉沙,游移,笃定,注定消磨在这个小小角落里;混入土地与节气的鼻息,都有我的份,熄了灯就会暗,点了灯就会亮的村庄。

——夜来幽梦还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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