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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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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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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手记

             一

工地是个强大的吸尘器,兴兴轰轰地吞吐着无数民工,然后,高楼大厦抖落尘埃一样,把民工遗忘在城市的边缘。

一脚踏进工地的大门,星罗棋布的建筑材料,有的码放成垛,有的散乱堆积,若无人引路,会惶然无措到迷路。防护网像魔术师的绿帐遮掩了主体,糟烂的一块护网舒卷随风;林立的脚手架将高楼的触角一节一节引向高空;塔吊的长臂正起调物资,晃晃悠悠,漫越头顶,那东西会不会砸下来?提心吊胆地想,捂着安全帽躲远点吧。绕道横陈的方子木,厚底鞋陪着步步小心,深一脚,浅一脚,钉子的尖牙利爪在探头探脑。

 介绍去开吊篮的人说:可滋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还晒不着,坐在里面光按一按电钮。美差听得人心花怒放,心想可抱上一个好饭碗了,相对于饭店里的洗碗工,医院里的保洁工,宾馆里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太憧憬开吊篮的日子了。

 抬头仰望,紧贴楼层,顺着铁架子爬上爬下,对开着两个铁笼子。吊篮是建筑工的通俗叫法,学名提升机,与塔吊一个族类,运送建筑物资,工人。

 站在十九楼的窗口,往下一看,大地顿生一股强劲的磁力,多看一会儿,腿打软,心发慌,眼眩晕。脚下没根,抗不住大地深情地吸引,脑海里闪过摔成相片的电影画面。“恐高吧?”慌乱的神色引起熟人的关注,恐高症不能PK钱的诱惑,摇头支吾。一份好工作多么来之不易。

工作如介绍人所描述,但中听不中干。夏日,一个铁笼子,四壁晒的烫手,人坐在里面小笼蒸包似的,还不如民工到了工作层就下去避暑了。冬天,四壁穿风,不到数九天,棉袄棉裤就穿上了。最冷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裹的像个肉粽,美丽动人的念头就别想了。人家戴安全帽,我戴头盔,整的像个太空里来的宇航员;下班了,僵成了木头人,只差被人从吊篮里架出来。

脚冻得猫咬,白日里耳朵还木麻不觉,被窝里暖过来,搓脚摸乱地小虫子钻心。驾驶楼里放了半铁桶木炭,渐渐呼吸如涸辙之鱼。看工地老头焐了一桶木炭取暖,一氧化碳中毒,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已不是从前的自己。

吊篮门推推拉拉,磕磕碰碰,没人当自家物件爱惜。情绪使然,门子变形,吊篮发飙,连维修工也乏身无术。无奈,关门时,我要打起“千金坠”的滴溜;开门时,吃奶的力气也不会省下,人快气成了神经病,它却正常了。

开久了,零部件松动,加班超赶进度,养护不到位,开起来铁叶子哗啦啦颤抖,齿轮铿铿锵锵地咬牙切齿声,摇滚乐般围剿着神经,人在其中过筛。连颠带聒十多个小时,挥之不去的耳鸣像一池虫蛙吱吱咯咯,躺床上依旧抑扬顿挫,分不清梦里梦外。

噪声越开越大,锯的脑袋疲劳犯困。有时,开得迷迷瞪瞪,“咯噔”停下,如梦初醒,一看不对劲,停错了地方,唬得坐吊篮的一愣一愣的,肯定后悔着:还是少坐为妙!事后想想,死神眼皮子底下开小差,犯迷糊,可不是玩忽。真后怕!深深地惭愧,这样下去太不称职,离丢饭碗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所幸,人是一部耐磨的机器,即使命悬一线的地方呆久了,自危感也随之麻木了。一忙起来,人与物打消了分界,同化于工地的运转中,恐惧感奇异地烟消云散,轻愁淡怨真是养尊处优闲出来的。

开吊篮的光环层层剥离,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当初够着云彩的痴妄,只剩下自嘲。夜里想了千条路,清早起来还得卖豆腐,实打实地磨着干吧。时间是经验的老师,学会下意识地淡化恐高,目光虚飘飘地放出去,密密层层耀眼的货品之外,荒草摇曳,花近高楼迷望眼。鸟儿轻巧地避开高压电缆,塔臂,脚手架,定神最高处,楼高我为峰地俯瞰工地迷宫。几条过大车的水泥路,短的无疾而终,独辟蹊径的民工,循那张写意的地形图,已是驾轻车就熟路了。顺着车辙和脚印,无数小路蛇行而去,野草里民工又踩出交叉小径,通向提线木偶的生活。

电气焊火花四溅,强光刺眼。电锯在亢奋切割,搅拌机轰轰隆隆,各种重金属敲打,声音的雨点迸射着,淹没着,浸泡着蚁行民工,只见嘴巴一张一合,手脚并用地比划,人声如赖猫淹没进成阵的牛哞驴嚎里。

一辆辆拉混凝土的罐车,像拉着带翅的重型武器,旁若无人地腾起气浪,沙尘弥漫,周身密吻。民工不习惯戴口罩,干起活来气喘吁吁,口罩湿淋淋地闷住了嘴巴鼻子的深度呼吸。民工是不是铁人不得而知,是不是有人得过尘肺,没人普查过,老板眼里只有高楼的进展。呼吸着浑浊空气,一天下来,不弄个鬼脸,也是个大花脸,除了牙碜,鼻一把灰挂,耳朵眼灰一把。

尽职的吊篮司机也有讨人嫌的时候。人家站在那里,借等的功夫多歇会儿,喊也是虚幌子,却不识趣地咯噔噔开上去,麻溜地要接人,对方一脸尴尬,进退两难,这点偷懒磨滑的机会也泡汤了。渐渐摸清门道,想等的通常是计时工,而等不及的,肯定是干包工活的。开始挺烦一个姓贾的计时工,油滑,常干点眼的活,要不大楼里来小鬼不见面。(又不是给我打工,烦的有点狗拿耗子。)

男架子工攀援而上,一个个现实版的蜘蛛人,将一根钢管衔接在榫头,扳手迅速在钢卡划过几道弧线,安全带,黄球鞋,随影附形,在讶异的视野,扩张着初见的悬念;背着绳子和护网紧随,不甘落后地织起层层罗网的是打下手的女人,像绿叶上一只忙碌的瓢虫。

“嘭”地一声巨响,一根一米长的钢管掉下来,吊篮顶上砸出一个坑,又崩了出去。妈呀!幸亏是钢板的顶,没把人崩回家去。任谁也不敢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可是高空作业,晒的发烫的钢管小心了再小心,也难免从手里滑脱啊!刚开始气炸了肺,找谁伸冤诉苦去?不定什么时候,一块砖头,半拉方木失了手,照着吊篮就砸下来。在这儿混,早晚得练就一颗抗惊悚的心脏,见惯不怪,鼠胆也敢包天了。初涉工地的一惊一乍,显得矫情!

 我的身家性命就不说了,上下班高峰,一吊篮十八九条鲜活的生命,挤沙丁鱼似的,还有人硬往里钻。明明那人平时总爱磨磨蹭蹭,一看见当官的,火烧腚似的比谁都积极。

全国各地时有吊篮开出轨道,或超员坠落事故,一次次安全隐患整顿,最后限乘九人。工人蜂拥,春运似的归心如箭,仿佛千年才等到这一回,挤破门屡见不鲜。我又充当了女门神,每一车都数羊似的,不多不少再开车。多带一个,挨当官的训,撵下谁,嘟嘟噜噜一脸地不高兴,心里恨我没商量,真是过道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好在,工地是个大熔炉,多半年过来,深得劳动人民天性乐观的熏陶:受气是财,抹了抹了再挨吧!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这一条标语最贴心。安全那根弦,我一直紧绷着。

忙上忙下,不敢有别人偷懒那个胆(有吊篮司机随便开到某一层,随工人乱开,自己跑楼里凉快去。)不忍心听人家喊破喉咙,随叫随到,听工友几句衷心的谢意,骂几句不听唤的那个司机。听多了,倒惴惴不安起来,老话常讲一人难趁百人意,也许某一天的某一次,我不如谁的意,难免受这些咒语的奖掖了。所以,不敢有半点倨傲之心,善意地提醒着工友:理解万岁!

随身常带一本书,尽管不合时宜,没人使唤吊篮时,摊开安静的书,读一页,或几行,白纸黑字瞬息调低了工地的音量。

                二

 一帮砌大砖的人来了,负责打灰浆的大爷特别有意思。一开始,随着别人叫我小陈,几天过来,熟络了,不叫小陈了,粗门大嗓地喊我芳妮,一声声透着热乎,那是从小就期待的父亲喊女儿的亲近,我也挺受用地应答。劳动人民一家亲嘛,大爷的年纪一个甲子还挂几个零头,性情比我严肃的父亲随和多了。

大爷到吊篮接空的小车,我常搭把手,顺便活动一下手脚,把小车推他跟前,老人感激的不得了,老是惦念着那好,爽直地非找机会回报不可。见我爱吃南瓜做的千层饼子,就从路过的小镇上捎来,硬塞给他钱,就生气,酱色的脸膛急出了汗珠子。喝点小酒就显摆:妮子,我不缺钱,儿子都开着十几万的小车,我还种着十多亩地呢。地里忙完了,就出来干,工地热闹。

累不累呀?大爷乐呵呵地说:岁月这把杀猪刀,你们年轻人不懂。他拧着湿透的汗巾,山陵起伏,丘壑深沉的脸,皮里阳秋似洗练出来的。

干着活,活着干,过一天就捡一天的乐,像早出晚归的麻雀,因肠胃还能消化一粒人间的籽粒而感恩。持抱大爷这种观念的农村老人不在少数。我就不太爱干活,不甚理解那种用时光换来的人生智慧,觉得劳动最光荣的传统正如很多古老手艺在消逝。

工地上可捡的东西多了去了,到处是铁管,螺丝,木头,电线的下脚料,随便伸手,就是偷了。大门口,下班民工斜挎军绿帆布包,安全帽累歪了,想走快些,身躯拖得像个虾公。这时,老板娘双手掐腰,正指使人搜查工具包呢。

好在酒瓶子除外,天热,喝啤酒的民工多起来。刚开始,眼见着酒瓶子随着建筑垃圾填埋,怪可惜的。后来,有的民工提着去大门口的饭摊上换鸡蛋干粮小菜,一个跟着一个学,我也扭扭捏捏地······每人寻块阴凉地,或蹲或坐,馒头和饼上像抹了蜜,吃得像个大神,那副沁人心脾的香甜,不由让人感叹劳动是食物最好的保鲜剂。

大爷捡了酒瓶子给我,说:捡东西,不丢人!丢人的是不敬惜东西。此话与我妈同出一辙。

 勤俭持家方面,我肯定继承了我妈会过日子家风,路上见了个饮料瓶,也会跳下车捡起来。但没我妈那样要瓶不要命,公路中间若有一个空瓶子,定要左躲右闪地穿过去,捡到金元宝似的。唉!殊不知背后的司机骂声连连。幸好,我妈是真龙(聋)下凡,任何不讲卫生的语言,老人家一律听不见。光明正大地捡东西,捡不捡到大漏,心里都喜滋滋的。

小家小户的女人常爱捡便宜货,超市里的特价菜蔬,专卖店换季的甩卖服装,领受亲戚朋友周济的旧衣物,欣欣然能源再利用,高度一上升,不就是替地球减了负。也许超市处理品还嫌贵,那件下架的衣服犹豫再三还舍不得买,一转身看见拉着小曲行乞的人,多多少少还是奉上几元。如若村邻赶巧有了病灾,出手倒慷慨,大不了自己再咬牙俭省。何谓值与不值?捡与舍的辩证,自在一个乡野村妇的信条里,如此,地上的烟火和天上的神明方能相安于心。

公开的差不多了,每次吃完酒席我还打包,那是给老爹捡的下酒肴,别腹诽小里小气的人,就好!

 一阵浓烈的脂粉味划过,渗进民工油汗的空气,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工像来错了地方,感觉商场才是她的去处。打听到一个小插曲,虽然难免长舌妇之闲。她与砌砖工头黏黏糊糊,民工向来好撂侃子,旁敲侧击他俩关系不一般。大爷说那女的原来也是个开吊篮的,贪小工头的好吃好喝,慢慢也沾上了小工头买的衣裳。总之,一个是冰糖葫芦汁,一个好这口爱这味,迷花倚石,一拍即合。(唉!真给开吊篮的丢脸。)

 一天,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领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来,好事者一边指点着工头的夫人到了,一边暗暗期待一出好戏。工头宽厚的手掌抚着儿子的头走在前,人老珠黄的女人悄没声地紧断其后,一家三口旁若无人,其乐融融地去喝亲戚家的喜酒去了。天下本无事,哪怕是花未全开月半圆。某个角落里的一坛醋,一场虚惊。

一起干活的都知道,唯独蒙在鼓里的人不知道,替鼓里的女人暗自祈祷:最好永远也不用知道,一辈子不卷入争风吃醋的女人,明天还会好好继续。

 唾沫星子再流短飞长,岂奈何有人我行我素。捡那种迷花倚石的幸福,恐怕比我妈捡马路中间的饮料瓶子,风险更高吧!

头天大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砌砖的活完了,第二天,一班人果然不见了。工地像安营扎寨的营盘,一拨民工聚拢来,又一拨开拔去。作为吊篮司机驻留的长久些,像潮汐遗弃的沙石,空落落地怅然,一切人流都是到来,也是消逝。

那些如潮的面孔,已无法确悉谁的名姓,谁是谁的谁。某一天,他们换上干净时尚的新装,样样整整地出现,反而有种认不出的陌路感。长久以来,更熟悉弓着腰,脸红脖子粗地推小车;挥舞着瓦刀,鞋子沾满灰沙,汗渍的衣衫碱成地图的样子;每一个挥汗如雨的身影,都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光整的尘世,命运作筏,带着相遇的惊喜,有趣或无聊地与民工攀谈,嬉笑怒骂,朴素的心声,与灰尘共舞,一起落在神袍袖上。

               三

工地上争抢活干的,当属巴山脚下一伙支模板的民工。以家庭为单位,或父子兄弟,夫妻婆媳,也有暧昧不明,临时搭伙的半路鸳鸯。 除了老人,孩子,他们生活的圆盘端给了工地。

南方人在一起说家乡话,话语绵密的连根针也插不进去,我一句也听不懂,除非用普通话,所以私下里叫他们“南蛮子”。当然,北方佬到南方去打工,说话硬硌铮铮的像敲梆子,肯定被人家喊作“北侉子”。

南蛮子无论男女老少,个顶个的吃苦耐劳。早晨七点上班,人家凌晨三四点就爬上楼顶,干了好一阵子凉快的活。下班按时走人,在亮如白昼的白炽灯下,他们加班到十一二点。南方人清瘦,矮小的身体里使不完的能量,卒显出高大彪悍的北方人不肯吃苦。

 胳膊一甩,一撅屁股,一袋钢卡子就背在背上,瘦精精的老头脚底生风。一张模板,钉上木方,少说也有百十来斤,见物不见人地漂移,像一只蚂蚁驮着一片树叶,下面却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女子。不愧是爬山越岭的山里人,北方汉子竖起大拇哥,酸溜溜地说着风凉话:钱,都让南蛮子挣去了。

钱也不是这么容易挣的,工地有制度,质量把控的严,稍有出格的差错就罚款,罚到心痛处,往往惹恼了他们。激怒的人很没有理性,叽里呱啦,气势汹汹地围拢来,干活的锤子到处乱砸,真怕锤子敲在谁的脑袋瓜上。南方人很抱团,天南地北地闯过来,打生混熟了许多工地。

 人堆里挤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戴着罩住半拉脑袋的安全帽,跟随大人在吊篮里上来下去,一步不离父母的左右。老王夫妇辗转于工地,儿子一直跟着老家的爷爷奶奶,放假来玩,缠磨着不走。工地上除了干活的,还是干活的,真没孩子可玩的地方。又不是游乐场,砖头瓦块不长眼睛,闲人止步之地,哪里容孩子落脚。看着这个和我儿子同岁的少年,工地上晃来晃去的,真让人既心疼又揪心,老怕有一点点闪失。

不宜久留!见了老王夫妻俩都劝,再三地邀孩子来家跟我儿子做伴儿。孩子内向的一句话也不说,黏在爸妈身边,看不够钢筋水泥似的。怯怯地眼仁里有一抹孤僻,生人面前,多看他两眼,眼神受惊的鱼儿一样,向眼角之外逃去。老王夫妇拿他没办法,撵急了就哭,说爸爸妈妈光顾了赚钱,没空陪他。老王媳妇说到这儿,红了眼圈,听的我也鼻酸。一个本该在家乡的果园里无忧无虑,山坡上撒野的阳光少年。

暑热之季,吃住的地下室潮湿闷热,蚊虫叮咬。还未被手机,电脑控住的孩子,不想孤单得如同最后一只留在窝里的小鸡。下班的叔叔伯伯羊群似的回到羊圈,一盒劣质的纸烟,松下了肩上的纤绳;一瓶二锅头,酌着乡野闲话,吼出旭日阳刚的歌,歌声穿过田野,飘过成熟的庄稼地,一个个麦捆似的倒下去,梦也黑甜;孩子睁开双眼瞧人世,视觉启发了大脑,画面加深着记忆,生活真正授的课,连同陪在父母身边的踏实感,刻录下对世界最初的眺望。

电视上那一双双大眼睛,忽闪着情感的空洞,广而告之留守儿童的孤单,做父母的怎能不懂。老王黯然苦笑:随他去吧,知道大人的辛苦,回去就好好学习了。

想起小时候,一些走街串巷修理雨伞,补钢金锅的南方少年,过早的独立抹不去脸上的稚气,早岁世事艰的种子却在小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生长。褪去青涩,擦干怨的泪,埋葬自苦的矫情,才养成边地人雄起的坚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日子不再受穷,能当家的孩子却罕见了。木工,墙皮工,钢筋工等,一些子承父业的高薪技能,鲜见年轻后生在工地上出力流大汗,大多是上岁数的。拈轻怕重的孩子,被父母惯得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恨不能把孩子的苦累罪都包揽了,哪儿逍遥自在就把孩子往哪儿送,心里除了供祖宗只剩下供孩子啦!可悲,无论当父母的如何自苦,子女们还觉得给的不够好,不够多。温室里滋生的惰性,不懂痴心父母古来多。

老王让老婆回家找个就近的活,好照顾孩子。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没有欲望,便没有困境,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好的呢?留守儿童命运的掌纹,并非无法更改的前定,孩子的世界父母不再缺席,照在孩子身上的阳光才会和城市少年的一样多。

见过栗子吗?准说不光见过还吃过呢。见过刚从树上摘下的毛栗子吗?还别说,我是开眼了,第一次瞧见。老王回巴山老家提来一兜绿绿的,带着刺球的果子,让我猜,我又拿去忽悠身边的人。一直以为板栗长在树上就是光光滑滑的,难以置信,硬壳外面还包裹一层带刺的外衣!真是,山外的人不知道山里的秘密。

 老王说,栗子还没熟透,你嫂子让我带来叫你瞧个新鲜,中看不中吃的。嫂子真拿我当小孩子啦!还有一兜红樱桃,个顶个的弹球般匀实,玛瑙红,比商场里的诱人多了,吃起来甜甜的又带点儿酸,有一种久违的味道。商场里的纽扣大小,我也不过饱饱眼福,太贵!小时候赶集,五分钱小贩就给一捧。那味道一下拉近了童年的时空。

 老王家的熏肠,腊肉,真好吃!地地道道的农家熏制手艺,油汪汪地透出亮光,吃起来劲道弹牙不腻,还夹杂着丝丝缕缕柴草果木香,烟火中转世的家常味,真该申报非遗了。

 礼尚往来,摘了自家时鲜的黄瓜,豆角,茄子,回赠老王一家。当然,吃人家的更心慈面软,哪怕下班了,听到他们在楼顶叫喊吊篮,我也会义不容辞地开上去。无论份内份外事,总本着与人方便快乐自己。

建筑行业的浩荡长风不息,民工的脚步追随不止,奔突在城市需要改变,提速,建设的地方,他们像垦荒者,安营扎寨,拓土扩疆,成为城市进程的急先锋。东南西北风抚过他们的生活,此起彼伏。

山中少年今安在?遥想那孩子出没在红樱桃点染,毛栗子累累挂满的巴山,小羊一样活泼,跳跃的步伐,响吻着温暖的大地。

            四

吊篮上的位置真可谓一妇当关,万夫莫开,不想气喘吁吁地爬二十多层楼梯,就得打这儿过,当然,我不会要人买路钱的。各路人马,形形色色,小工头脱颖于民工,穿着肯定比民工干净体面。大包工头资产丰厚腰更粗,高视阔步地像公鸡,一副凡人不睬的样。眼高于顶的土豪天生焐着另一种贫穷。只有那些油汗满面的民工,是一个层次的阶级兄弟,互相顺眼,才打的一片火热。

 识人常犯一个低级的错误,以貌取人。一刀疤赫然额角那位,总让我浮想联翩。工地可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很多杀人越货的在逃犯潜在工地隐身,他会不会是被通缉的一个?一方面陪着小心,一方面又怀着能逮着一个的窃愿(儿时的英雄梦竟然还没有破灭)。点头碰面,察言观色,日久天长,越看他越近于一个好人。只要和他同乘一趟吊篮,开门关门他统统代劳,不像有的人见活就躲,懒汉二流子似的。有人歪跩歪跩推着一车灰沙过来,他肯定会上前搭把手,推推或拉拉,以助人为乐。世间向善的种种,大都可以找到被爱的理由吧。那刀疤顿失狰狞,像枚乐善的印章,透出庄稼人的憨厚。

 一次,他半开玩笑地的问:姐,这么好的房子来一套呗!(大姐这个称呼有点甜,受用的很。工地上,有喊我姨的,叫老陈的也有,我有那么老么?整天价往大妈大婶的级别上叫,烦都烦老了。其实,也别不服气,农村人泥里滚汗里泡的,都未老先衰,没办法,劳动人民的本色如此!)我酸溜溜地回答:连首付的钱还没攒够呢!酸意多半源于愿望在现实的脱轨。反问他,不屑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自个儿的家院好,推窗见天,出门踏地的,谁稀罕这鸽笼子。作为城市民工一份子,城里人影响的日常生活,已从物质层面渗透到我的精神肌理。同为贫下中农,未必都有酸葡萄心理,内心没有滋生这山望着那山高,真是安贫乐道啊。

一座漂亮气派的高楼拔地而起,黑洞洞的窗口安装上玻璃,秋波流转,姿媚于新贵的主人。一砖一瓦和着汗滴筑起它的民工,陆陆续续渐次离开了,与作品毫无瓜葛似的。一转身,像一尾淡水鱼投进了另一个城市的汪洋,没有杨柳依依,钢筋水泥是善于遗忘的。

如果有些不适,也是那尾鱼的不适。茫茫人海一身藏,放眼田野和地平线的目光,逼仄在城市的街道。霓虹闪烁,知心的星星黯然失色,城市有种抓捞不着的隔膜。故乡风物,阡陌明胸,月光似水,摇情佳期如梦。

无论他走多远,她的思念就随着电话线铺多远,一路到天涯;时间和距离在两个人心里起了美妙的化学反应,想想他,心底里就荡起温柔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旖旎你侬我侬;想想她,那一脸雀斑的羞红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可爱,她的酒窝醉人心花,舌上津生家乡白馒头的微甜。家里地里福地里都张罗的她,从不教他乱花钱,只记住捎一包孩子爱吃的蛋黄派,可他,还是买了一条城里时兴的连衣裙。

卷起铺盖,扛起鼓鼓的蛇皮袋,支些工钱,恨不能一步踏进自家小院,痛饮那九月九的酒。大雁飞过,菊花满院,盼归的人也早早等在家门口,炖肉的香味,炸鱼的腥香窜到了巷子外面,引来流着哈喇子的猫狗磨蹭不走,街坊邻居在揣想:吃一吃,喝一喝,犒劳一下,小日子多开心啊!

假如,命运女神冰凉的手,从不搭在那些来去匆匆的背影上,观音大士一样献出无限宽广的慈悲,在波澜不惊的日子,人人能笑,能乐,能太平在农家小院,能做幸福的人,多好。

一天,妻子刚要下地出门,乌鸦在门前大树上怪叫,她抹了抹头发,往地下吐了三口唾沫,狠狠地踏了几脚,心虚地用上祖辈传的驱邪避灾的土法子,还是感到丝丝异样的心颤,冥冥之中的不祥,强行把忐忑不安装进了她的身体······

死神像躲在暗处的顽童,向树梢上小憩的喜鹊拉开弹弓,一只会飞翔,歌唱,劳作的喜鹊,一下子天旋地转,天空不属于它,大地脱离它而去,天空和大地似乎不肯多收留它的一声啾鸣了。

一位兄弟趴在刀疤的背上,背上朵朵桃花在洇开,迅速地洇开,晕染一片昡目的落红。

我一下子变成一个软腿的人,心急的要窜出另一个我,一齐推涌着刀疤走快一些,再快一些。

背到大门口,远远地,几个工友焦急地翘首,救护车那尖厉,刺耳的鸣叫等得人望眼欲穿。其实,长久以来,我们多么恐惧它的声音,无论奔向哪里,后背先自起了嗖嗖凉意。救护车无声无息地驶来,听说是老板的意思,害怕救护车会呼啸出一些负面影响来。工地也在潜规则的毂中。

 真是祸不单行啊!他的父母在匆匆赶来的路上翻了车,双双躺进了医院。未成年的弟弟几次来过工地,每提起昏迷不醒的哥哥,就泪湿眼眶。一次次安慰那位小兄弟,要坚强!照顾好自己,别再让父母急坏了身体。

复杂的人世,总有一群忽视上天表情和眼睛的人。后来,小兄弟又找来,小包工头开始躲猫猫了。大包工头更是登峰造极的太极推手,那位瘸着一条腿,趿拉着一只拖鞋,要救命钱的母亲苦苦等了一天。老板娘竟脸不红,心不跳,对老人说老板出发了。他正与达官贵人随意挥霍,喝酒喝到肠穿孔,吹嘘穷的只剩下钱了。也可以捐出几十万,以一个慈善家的道貌岸然当上人大代表,对于一个急需救治的民工,吝啬地挤牙膏皮。

从工地头条里式微,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青年,原本告别了新婚的妻子,打算布谷催镰回家。印象里他常沉默无语,微微下垂着眼帘,一说话紧张地脸红磕巴,在女性面前,还未完成一个成熟男子的青涩蜕变。一个深秀若此的男子,让人莫名地生出轻柔地怜爱,端然如母亲姐妹。

刀疤提几兜水果,揣着工友们的水滴筹,杯水车薪,人人包围在他昏迷的空气里。就给那母子出主意,去清建办告吧! 一个生命的绿色通道上,我们所给的安慰和勇气仅止于此。远去的背影,渐渐低进尘埃里……一群灰头土脸的上访者,躲不掉当球踢,滚到气派的政府大楼下,头顶上的国徽散发着明察秋毫,洞晓万事的金子的光芒,青天在上。

植物人,一株冻住的庄稼,以亲人心碎的姿势躺平在床,端然的青涩和腼腆,不再生动活泼。布谷声声,在大江南北辽辽远远呼唤,空自远。

蓝宝石的天,荷叶边的云,屋瓦上的喜鹊,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唱不够地唧唧哝哝,它们相亲相爱的小窝,已孵化出黄口的儿女。淘米择菜的妻子停下来,失神于这一幕,纵然姹紫嫣红,落红满地鸟惊飞。

半个月亮像一叶小帆,似在乱云里劈风斩浪。男人会动的手指上,她会不会刺心为墨,画一张笑脸?

希默斯·西尼说:人的灵魂,和一只小鸟的重量差不多。

    五

 经过那片“诗意栖居”的小区,不由地慢下脚步打量,心里嘀咕:这就是我们建筑过的楼房么?雨后春笋似的座落在西部新城区,庄稼地里的村姑已摇身变为城市贵妇的华贵雍容。

一靠近大门,保安拦截,闲人免进。没有任何一把钥匙属于我,拒之门外只是一只蚊子叮咬的疼,最小的悲哀也大于她的冷漠。心已化作一缕风,潜入楼体的内部,触摸到沙子的潮润,石子的微凉,原木刨花的树脂寒香,每一拨人接住的活茬;工地上的奇葩少年,墙角里撒的那泡尿,劳务和报酬不对等的粗骂,无数哭过笑过唱过沉默过的民工像一茬茬露珠,挂念在盘丝结网的心上。

粘稠质感的目送里,一棵含羞草长在粗陶花盆里,小小叶子排对排,轻触之间,开开合合。儿子玩魔术似的碰触个不停,一辈子耽情于无用之物的我不允许,疼惜花草会累。

去北京打工的老贾托工友送来的,说常见我采工地上的野花。为什么是含羞草呢?感恩地思量,老天权做解人吧,那些生命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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