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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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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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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以堤

       一

小时候,麦收时节,大人们白天黑夜地从田地里忙到打麦场,家里没人,竟给了小偷可乘之机。

 一天早上,几个村人议论着看小偷去,昨晚堵在家里的,听说揍得不轻。我也满是好奇地相跟了去,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脸上贴了标签的小偷呢,这个货真价实的真不容错过。

 小偷锁在大队部一间屋里,耷拉着脑袋缩在墙角,围观的人一来,索性埋了头在臂弯。我扒着窗台,像等待孔雀开屏一样,好不容易看到他露了一回脸:半边脸虚青,嘴角还挂着血迹,那张年轻的脸惊恐地扫过众人,被众人扫过后,又低垂下来,似乎还在寻找一道可以遁去的地缝。无数雪亮的眼睛如芒在背,墙角里的他十分局促,不安,无助。也许,他正盼着快点被派出所的人带走才好呢。

 几个大人哐哐踢着门,一边恶狠狠地说着:揍得轻,把他的贼爪子剁了才好呢!他们脸上狰狞着一种陌生的表情,不再是平日里亲切地喊着我名字的,一团和气的面容。你一言,我一语,相互煽风点火,挥舞着梢棒似的胳膊,越听越感到胆怯了,真怕那股莫名的邪火把这木门烧散了架,赶紧开溜了。

 无趣的见闻,一一讲给祖母听,她叹了一口气:犯了错,教训教训,何必一棒子打死。祖母似乎正表达了我心中的意思。

 日晒西山了,派出所的人才把他拘走。一个允许慢的年代。

 时光一晃几十年,想起那个情景时,总会有一碗水和一个煎饼同时出现在那人跟前。这是村里人给的,还是我一厢情愿地编排的,真是记不清了。不知为什么,惟如此,那个画面才是完好的,我的村庄才完善依如初。总之,有一种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情感,在单纯的心地长出了根芽。

长大后,在朋友开的书屋打工,逮到一个偷书的中学生,他说家里穷。头脑一热,就把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掏给他,只是希望他好走。

朋友笑我傻,少年真的杳如黄鹤了。其实,自己知道,也许在补遗儿时,一碗水和一个煎饼的愿心吧。

      二

村里,按辈分我叫他士爷,年轻时成分不好,一直娶不上亲,近五十岁了,才娶了个有精神病的老姑娘。

村里的理发店与我家比邻,常见士爷领着老妻来理发。女人很少说话,安闲的脸上溢着笑意。穿戴的也干净,身材富态,头型还是六七十年代的妇女的发型,也许她甚是留恋过去的岁月。

村里再也没有比她享福的女人了,成天弄得黑眉乌嘴的上灶妇都这么说。一点家务都不操持,洗衣做饭,给她洗头都是士爷的。女人每天的药物还不能间断,日子紧巴了,士爷就跟着盖民房的建筑队做小工。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士爷为他的女人不辞辛苦,一晃也是六十多的人啦。每天下午散工的时候,女人就在村口的大路上边走边等,有人问起,她就说迎他哩。村头迎盼,她和他简直成了一道风景,路人侧目,看着心里起波澜。她也苍老,却不是乡下主妇操碎心的忧烦戚容。一丝不乱的发,清清浅浅的眼神,淡淡的喜色,褐色方巾叠出三角,在后颈下服服帖帖,押韵着稚拙朴素。与别人更无多言,在时间的荒野,形不单,影不只,两个人足够。她的眼睛里只认得士爷一个人。

晚饭后,人们喜欢在路口乘凉闲话。士爷一手挎着两个马扎,一手牵着妻子,落座于众人。矮墩墩,胖乎乎的士爷,像一尊微笑的佛。那种相牵相随,倒是村里普通夫妇们不屑做的,便有男人在背后说风凉话:这没用的女人,士爷图个啥味?可士爷依然云淡风轻,我行我素,从未流露出对妻子的不满,在人前,也并不因为有这样的女人而矮过一分一寸。

男人们无论怎样打趣士爷,村里那些要强的女人多半是羡慕嫉妒士奶的,士爷越疼护她,倒生生显出她们一贫如洗的宠爱。于是,女人们对士爷都挺和气。自家男人的短处,早已在心里昭然若揭了,有时想起来,便无故地对男人狮吼,气咻咻地透出苦命的寒鸦色。

无所事事的女人,像附在士爷身上的凌霄花,火红色的,红的攀不着,只有眼热的份。哪一个村庄没有一两个精神病人,很多精神病人并没有如此的好命,哪怕更年轻漂亮的。她们遇不到士爷这样的,只能三番五次地改嫁,病情严重了,一纸契约也无力束缚人性,便被人踢肉球一样一脚踹开。仿佛除了士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愿意付出无缘无故的爱。

村里人都说士爷是天下少有的好人,那两个身影,好的不像是乡间的男人女人,恰似诗经里的一对鸳鸯鸟,不由人不远远地行着注目礼,要么走上前去亲热地招呼一声。那时,并不太懂这无缘无故的好源自何处,说人本善良似乎还不足以表达。

及至读到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让她寒塘自渡。细思量,慈悲何止于让张爱玲放手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分明也是无法收复的岁月山河,还给她自己的一颗明珠。

慈悲也在士爷的生命坐标上闪光,才能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慈悲以堤,人性的自私暴戾便无处横流,从而,赐他一生逊顺祥和,在人间烟火默许的边上。

慈悲是个带着时光沉香,很具生命厚重感的词语,像仙鹤寻到了它的鹤山才会展翅。诗人里尔克说:谁在世上何处哭泣,微笑,走动,望着;无故在世上哭泣,微笑,走动,望着;在如此恰当的孤独时刻,哭着你,笑着你,走向你,望着你,读着你。

当然,士爷不会有这般布尔乔亚式的想法,他只懂得以慈悲照拂现实。

日轮下,万物众生的缘缘相系中,慈悲是爱情在一梦之余所化生的终年,恰似这对天地鸿蒙中走来的老人,终老终好,让多少风花雪月的绮梦黯然神伤。

堤防,与长河同在,古往今来,无数的劳动者带着祈福的信念,以一铁锹一箩筐的黄土培植构筑起来;它既是祖先智慧的遗赠,在无数洪荒中承受着濒临的溃散;也是时间的手笔,在天地默许的慈悲边缘,为大堤之下千家万户,普通住家的窗口挹注光和热。

一边是不舍昼夜的泗水长流,一边是泛着声色浪花的世俗生活。长河之堤,处在偶然与必然的临界,思接千古。

雨季来临,有古老的长堤护持,北方的河水依然故我地平静地流淌,村庄和城市走着精细的小刻度,日常节奏安然循环。

枯水期静水深流,讯期也流着同样平缓的节律,堤防简直高枕无忧了,从实用意义几近于过渡到览胜漫步。柏油的堤面,佳木成荫,白云千载空悠悠,孔孟的子子孙孙停下来,坐爱古城的盛世太平。

修筑了许多年,长堤深具了山川风貌的灵秀,葳蕤一派自然的景象。登临堤防,置身于某个制高点上,像俯瞰众水一样看着众生,得道的,升仙的,做鬼的,投生的;喘着气的吸不光空气里的氧,闭眼的关不掉世间的忙,眯着眼也早已熟谙诸相无常的低水位。

堤防的另一边,密集的楼群,繁嚣的市声,躁动而浑浊,像“负空间”藏起另一条隐秘的河流。

茶余饭后,人们喜欢来堤上散步,那种开阔的视野在这里展开了去。水、河道、河滩,疏朗分明,芦苇沙沙,一波逐着一波;鸥鹭翔舞,鸣叫着洪荒之歌;碧草丰茂如丝,啜着逝水诗波,青翠平静不知愁。

坐在一块孤立的石头上,听摇扇的人议论一场骚乱事件,那一条河一换拍子,何等涛涛,何等不驯且汹涌。一万只蝉齐嘶的夜晚,一万匹马松开了内心缰绳,闹市一下子万人空巷,小市民市侩已久的安逸暴涨出惊涛三尺浪;凶犷的骨子里隐伏着阿Q的灰色激情,血色革命,愚昧的义勇要打破平庸;不明真相地裹挟进去,人潮爆发了洪水的泛滥,长河之堤的冲决,竟然源于一场做看客还不尽兴的闹剧。

人啊!都不认识自己了,有生之年不想沦落为无聊者,却还是做了殉难于无聊的圣徒。

一股子凛冽的寒凉,从坐下石渗透进身体。更确切地说,那个闹剧吹寒了人心。一夜之间,吉尔吉斯牛圈也可以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现代神话。清晨的街市上,与太阳和解的脚步按部就班,好像从来没有错乱过。只有空气,还未来得及稀释掉昨日的咸味,那是源自汗珠的,泪水的,血腥的。黑压压的蝗虫从各式各样日常面孔上掠过,哽咽的月色,如同虚构。

现在,我开始怀疑,无戒备的状态会魇住堤防,设而无防地打着哈欠。神经松弛下去,甚至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盹起来,洪水猛兽就乘虚而入了。

蒲扇下的清议已是扇底风,那些缺口自我愈合的功力远远深厚于思考。表面上破坏的是社会安宁,真正摧毁的却是内心的慈悲之堤。人们心里的狼藉谁来清扫?人性深不可测,堤者自岸,还有什么浊流暗疾能暴涨到恣意横流?日出其里,月涌其波,星汉灿烂的那条长河啊,静水深流般的充实,堤防将沉默;空虚的漩涡,从缺口撕开堤岸。

恍惚中,一根思想的芦苇,持报着慈悲的红色预警,默默咀嚼消化着事件的残渣,不肯回头。那些被时间和历史浸泡过的,清晰而有力的刻痕,很快就被野草湮没了。

日子安安闲闲地过,日磨月磋,把我们内心的东西巧妙掩藏。有时候,灾难倒像一朵奔跑的光焰,照彻半明半昧的混沌。

真羡慕懵懂无知的孩子,从不阅读众口一词的新闻,也不懂载浮载沉的人世,像河边的青草青翠柔嫩不知愁,采着长堤上好看的野花和浆果。愿他们多采撷一些吧,怀抱花草的快乐带回长堤之下,那个充满歌声与微笑的家,为温亮的窗口增光添色。

慈悲以堤,广大的哀悯加持着左岸右岸的人类,堤岸无限制地伸向未来的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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